【出版日期】2019-01-15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 偶然的阅读,见到七十年前署名“俞斌”写下的一页日记。据考证询实,这是老作家欧阳文彬老师使用的笔名。这天,正是上海解放的大喜日子。文字不长,照录如下:五月廿七日昨晚睡得晚,早晨是朋友叫我才醒的,他告诉我,弄堂门开了,解放军已经进了弄堂。看看钟,已经七点二十分,赶快起来,匆匆忙忙拿了捐来的慰劳品
【全文】
偶然的阅读,见到七十年前署名“俞斌”写下的一页日记。据考证询实,这是老作家欧阳文彬老师使用的笔名。这天,正是上海解放的大喜日子。文字不长,照录如下:
五月廿七日
昨晚睡得晚,早晨是朋友叫我才醒的,他告诉我,弄堂门开了,解放军已经进了弄堂。看看钟,已经七点二十分,赶快起来,匆匆忙忙拿了捐来的慰劳品,赶出去,弄堂里的解放军已经走了,而且大家都说,他们不接受老百姓的慰劳品,只能送到总部去,由总部分配。我们只得把慰劳品放下,只把慰劳信带出去,一路分送给劳苦功高的解放军。
一路上,老百姓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解放军,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看。解放军呢,大多忙着做自己的事,让老百姓去看,不禁止,也不害羞,有些空着的还和老百姓聊天。路上开过一队解放军,路上的人就纷纷议论,有的说:“国民党军队一看他穿的衣服就知道是什么阶级,解放军就看不出来。”有的说:“怎么国民党军队叫人讨厌,害怕,解放军却叫人看着喜欢,尊敬?”
听说四明银行的反动军队还在顽抗,解放军劝我们不要从北四川路往南走,于是我们绕道吴淞路,走外白渡桥过河,到了桥南。外滩一带,作战的障碍物还没有清除,战争的痕迹仍在。
到了大马路,学生的宣传小队正在进行宣传,听说前两天还要热闹,锣鼓喧天,街头到处在扭秧歌。
我们在虹口封锁了两天,看不到报纸。现在才看到报摊,兴奋得很,每种报买了一份。昨天的夜报上,大标题之“北区仍是恐怖世界”,想起昨天的事,恍是一场恶梦。幸亏终于天亮了,不觉吐一口气。
回去的时候,走四川路桥。桥头上的资源大楼,破坏的(得)厉害,没有一个窗口的玻璃是完整的,门前的铁柱上弹痕斑斑,有的子弹嵌了进去,正有许多人围着看。桥边的地上跟沙滩一样,原来桥头的沙包全打碎了,沙土散满一地。
过了桥,看见一辆卡车,装着阵亡的解放军的尸体,上海这战,牺牲实在不少。我们的解放是他们的牺牲换来的,看到这些尸体,心头沉重得很。
海宁路附近,电线大多断了,拖到地上,解放军正在这一带整理战利品,衣服,钢盔,枪,子弹,缴获的东西很多。
过了靶子路,走到四明银行门口,战事完全过去了,静悄悄的,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老百姓。
到弄堂口,刚好遇到解放军押解俘虏过路,俘虏数目很多,过了一队又是一队。老百姓全站在街沿上看,这些家伙,平日里耀武扬威,叫老百姓吃足苦头。现在排了队低头在老百姓面前走过去,实在叫人心里痛快。俘虏的队伍走了二十几分钟,还没有走完,看上去总有好几万人。我们下午还想出去游行一次,只好赶回去准备。
三点半钟,我们的游行队伍出发了。我们唱“我们的队伍来了”,唱“解放进行曲”,唱“你是灯塔”,我们贴标语,喊口号,喊出过去压在心头不能表露的思想,喊出我们对旧势力的仇恨,对新社会的热情。路上遇到别的宣传队伍,我们就相对欢呼,同声歌唱。路上遇到解放军的将士,他们向我们微笑,我们狂热地向他们致敬。
四点多钟,忽然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大家的头发和衣服全淋湿了,可是雨水淋不熄我们的热情。我们照样唱着歌,喊着口号,严肃的整队走着。
回到家里,大家的喉咙都喊哑了,全身像洗了个澡。可是精神兴奋得不得了,这种无保留的发泄,是我们生活在白区的青年从来没有的经验。热情这东西真奇怪,它像一条取之不尽的泉水,你尽管毫无保留的把它倾泻出去,内心的热情不但不因此减少,反而越来越汹涌奔放,一发而不可收拾。晚上上了床,那些歌和口号还是反反覆覆(复复)的在脑子里翻滚,感情激荡,不能入睡。枪炮不能妨碍我睡觉,倒是热情叫我陷入了失眠的状态。
我一点不为失眠而烦恼,我认为:这一天,我才是真正的活着!
欧阳的这天日记,写得真实细腻。这是一个年轻编辑难得的经历。她用自己独特的眼光,流畅的文笔,为我们留下了一页重要的历史瞬间。
人们说, 一滴水可以映照太阳。这上海北部虹口一隅,虽是解放上海战役中的一角,却可窥见人民军队的全貌。为了给解放军送慰问信,作者和她的伙伴们从四川北路(原北四川路)绕道吴淞路,从外白渡桥到外滩,然后是南京东路(原大马路)。一路所见所闻,像过电影一样,写得真切,富有感情。
出生于1920年的欧阳文彬,今年已虚龄百岁。虽不能说耳聪目明,却是思维清晰,记忆特强,很令人钦佩。我常趋府叩安请益,喝茶聊天,真如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
欧阳文彬原名欧阳晶,湖南宁远人。一生经历丰富而坎坷,是当今稀有的“三八式”文化老人。1938年,已考入东吴大学的欧阳,因抗战烽烟突起而无法入学,从而投身抗日洪流,同年加入党组织。此后一度流亡桂林,考入新知书店,因出版进步书刊,这家书店被查封,店员全部转入开明书店。这样,欧阳就在叶圣陶手下做店员,做《中学生》杂志的校对和编辑。
抗战胜利后,开明书店从重庆迁回上海,在虹口北四川路虬江路的永丰坊,建造了一片住宅,称为“开明新村”,形成集出版社、杂志社办公、职`工宿舍、文化娱乐为一体的开明空间。开明新村的大门朝着川公路,后面与永丰坊、祥经里相通,进出十分方便。来自各地的开明同仁,有的是无房户,有的是单身族,成了开明新村的第一批村民。大家济济一村,都是大家庭的一员。欧阳清晰地记得,她在这里度过了迎接上海解放的难忘日子。当时,国民党惧怕共产党进步活动,北四川路上频繁呼啸着警车搜捕进步人士的恐怖声。但在开明新村,却安静而有序地为迎接黎明的到来,出版着各种进步书刊。大家在叶圣陶、傅彬然等倡导下,营造出一种民主自由的小环境,组织歌咏队,唱的是抨击反动统治的《你是个坏东西》,以及《南泥湾》《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舞蹈队跳起解放区的秧歌舞,话剧队演的是吴祖光《少年游》,党的进步刊物《群众》《文萃》等在这里可随时借阅。为了迎接上海解放这难忘的一天,在开明书店的美术编辑带领下,他们在办公楼大厅绘制了大幅毛主席像。
临近解放的几天,欧阳更是充满着期待和盼望。晚上在密集的枪声中入睡,早上一醒来,赶紧起床,到路口去探听消息。看到马路上形色仓皇的几个军人模样的人跑来跑去,在东横浜桥附近,拉着几个菜农。欧阳明白了,国民党垂死前还想抓壮丁呢。赶紧退回吧,路上冷冷清清,有军人把守路口,也有的朝北急走,好像是在撤退。回到开明村,接苏州河南边住在南京路上的朋友来电,兴奋地说已经解放了,可欧阳遗憾地告诉朋友,这里北区还没解放。欧阳试着能否去南边看看,可苏州河桥头上也站着守卫的士兵,不许走近。可见北边虹口还在封锁戒严中。但大家知道,这样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也许就在明天或后天吧。于是,欧阳和同伴们安静下来,画画的画画,写标语的写标语,在忙碌中把焦虑暂时忘却。
五月二十六号,枪声渐近,桥头争夺战一定很激烈。收听广播,说请北区的人民安心等待。不一会,广播又说,横浜桥电信局和医院已解放。快了,解放军已经打过苏州河,到北区来了,离开明新村只有区区一站路了。可是,躲在四明银行大楼里的敌人还在负隅顽抗。解放军并不急于进攻,为了保护历史建筑,耐心地等待时机。夜幕降临,这晚轮到欧阳值班,她打起精神,在停电没有灯光的夜里,圆睁双眼,洞察一切。仍有枪声传来,不过已经稀稀落落了。欧阳想,敌人的枪弹大概消耗得差不多了吧。这一夜可真漫长啊。“迢迢长夜何时旦”,欧阳默念着古诗,心里期盼着黎明快来吧,天快亮吧。
白天,开明书店里已发动大家,写了一百多封准备慰问解放军的慰问信,明天一定能送出去!欧阳这样先自我安慰一番,就等着天放亮了。二十七日,上海城果然全部解放。当天晚上,欧阳激动而详尽地记下了这天所见所闻。
白驹过隙。时隔七十年,今天这页日记原汁原味呈现在我和读者眼前。它记录了上海解放这天的即时情景,也记录了年轻知识分子喜迎新时代的欢欣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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