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瘦鸥书信中的暖心故事

【出版日期】2018-03-01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     罗洪先生生前已将家中书籍、信札等,分别捐赠给上海图书馆及家乡松江图书馆了。倘有一些零星散札,就嘱我收留。其中,有九通是秦瘦鸥先生(1908—1993)写给她与朱雯先生的。这些信约写于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后期的十余年间。信都不长,每通均一页纸,大抵一信谈一事,简洁明了。余生亦晚,与秦瘦
【全文】

     罗洪先生生前已将家中书籍、信札等,分别捐赠给上海图书馆及家乡松江图书馆了。倘有一些零星散札,就嘱我收留。其中,有九通是秦瘦鸥先生(1908—1993)写给她与朱雯先生的。

这些信约写于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后期的十余年间。信都不长,每通均一页纸,大抵一信谈一事,简洁明了。余生亦晚,与秦瘦鸥与朱雯两先生缘悭一面,但展读遗札,似乎能触摸到秦老先生一颗真诚、率直、热情的心。他的性格和为人,鲜活地跃然于纸,并仿佛从纸中走出,与我们面对面聊天一样,娓娓而谈。

信中所叙之事,虽属私人范畴,却不乏温馨与热忱,还透露出秦老不少的人生细枝末叶,纯朴而真实。虽然只是几通短信,却是了解一位重要作家在生活、工作、思想上瞬间片断的第一手珍贵史料。今择选其中六通,作些解读与分析,以纪念秦瘦鸥先生一百一十周年诞辰。

朱雯兄:

日前造府长谈为快。

上海图书馆有一位通德文的中年同志王克澄,原系文艺出版社外文编辑,外语知识和文学水平都很不错,人也很正派谦和,由于年龄及经历关系,过去几次的大风浪中,没有碰到过啥问题。因为他也爱好昆曲和京剧,常跟我闲扯,并一起看过几次戏,所以比较熟。前一个时期,听说你们学校里似有调用他的意思,您和别位教授曾找他谈过话。他在图书馆耽了十几年,觉得对自己提高不大,也很想跟你们几位老教授、老翻译家学些东西。他们的领导上也表示不会拦阻。可是最近你们方面似乎有些放松了,不知是否原计划有所改变?目下恰好另有别的方面也在拉他,所以他很希望通过您,了解一下师院现在到底准备怎么样。如果已无望了,他为了早日离开图书馆,打算就接受别的方面之约。我想您一定愿意答复我几行吧。

余不尽述,即致

敬礼

秦瘦鸥  4.17

真抱歉,我们订交数十年,我这个(人)还不知您的“台甫”应该怎么称呼。

 

此信写于1979年。这是我第一次阅读到秦瘦鸥的书信。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秦老是一位古道热肠之人。简单说,这是一个助人为乐的故事。

王姓同志因为爱好昆曲和京剧,可说与秦老有相同爱好,在调动工作问题上,秦老热情相助,给有着数十年友情的老朋友朱雯写此信,希望朱雯为此事能尽些力。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秦老深谙此理。但在人员调动、择业等方面,他显然没有多少话语权。然而,他爱才、惜才的殷殷之情,不能不让人心生感动。

信写完后,他不忘补上一句礼歉之语,可见他与朱雯的私人关系之融洽和随意。

朱雯兄:

病中读报,知道您此番入京开会,极为顺适,可喜可贺。弟竟因残躯未复,无法远行,错过一次极好的机会,亦天数也!

近年全世界似乎都在刮所谓“推理”小说风,以后国内出版界亦受其影响,竟有人特地上门,要求从过去所译的那些无聊作品中选择一二,供他们参考重印,或者另找别的书帮他们赶译。我不仅早已志不在此,而且体力也办不到,最后只能同意为他们推荐几部英文原著。然而就是这一点,我现在也近于束手无策,因为藏书早已被抄一空了,不得已想到了您。虽然由于您的鉴赏力之高,决不会特地购置所谓侦探小说,但在我印象中,您的藏书是极富的,也许从“好白相”出发,曾保留过一些。问题是目下还在不在?所(以)特先函叩询,乞赐一复,向我“露一露底”如何?

倘有其他公私图书室可以找到这类书籍,亦希不吝指示,以便转告出版社为幸!

敬礼

弟瘦鸥11.30

太原路25弄12号

问候罗洪同志

 

此信亦写于1979年。改革开放之风刚刚吹拂,外国文学作品始得开禁。此时,有关出版单位找到秦老,因他过去翻译出版过《瀛台泣血记》《御香缥渺录》等,向其提出重版他过去的译著,或新译外国名著的请求。

对此,秦老虽感力所不逮,却仍有一份文化担当,答应为之推荐外文原著。他这就想到了老友朱雯,希望利用朱的丰富藏书来解决这一难题。于是提笔写信求援。当年,由于长期国门封闭,把外国文学视为“资产阶级的腐朽东西”,国内几乎找不到可资翻译的外文原版书,真正是书荒的年代。秦老十分清楚这一现状,他急文化复兴事业所急,想方设法尽自己的所能,甚至托老友协助,以期能为新时期文化建设作些自己的贡献。

从中,也可看出秦老的一些思想变化。文学有高雅与通俗之分,“推理”等作品属于通俗一路,有消遣、休闲之用。时过境迁,秦老的兴趣不在这个点上,再加上“残躯未复”“体力也办不到”,以及藏书抄空等,都无法重起炉灶译新作,而又不愿重印过去那些“无聊”的旧译。只能试试问朱雯有否原版外文书,以便对出版方有个答复。

文人至老,对其过去旧作会有不同态度,悔或者不悔,秦老显然是属于“悔其少作”一派的。

朱雯、罗洪二兄:

别将二月,溽暑未消,不知兄等健康如何?念念!

今夏弟偶因此间一老友的坚邀,又得上海文联出了封介绍信,居然也来青岛避暑一番,真有“拆过外快”之感,一笑。

此间温度是低的,我初来时仅24度左右,近日逐渐升高,曾到过3334度,但早夜仍较凉快;所不足者,湿度很高,温差颇大,一时不易适应。弟曾为此感冒多日,今又忙又(于)调整宿处,以致迟未函陈为歉!

因为很岑寂,不免“故态复萌”,填了一首小词,寄到上海《解放日报》时,恰逢《朝花》版面正空着一小块地位,就此“轧进”,但不免太匆促,中有一错字他们也没帮我改正,待二稿寄去时,已来不及了,未免贻笑大方,足为弟来日之戒。最近又订正了一下,把一些欠妥及失实之处稍作变换,但仍无可观,此则限于功力,无可如何的了。尚祈二兄不吝教正为幸!

罗洪兄下乡多日,收获必多,愿早读大作。

本月中旬弟大致约将回沪,一切容面陈。

此致

敬礼

弟瘦鸥8.2

青岛初游

——调寄《满庭芳》

一枕涛声,半床月影,尘思谷虑皆澄。风和日丽,红紫满园庭;谷底山颠泉涌,崇垣外,绿树啼莺;浑忘却,炎炎溽暑,骨健又身轻。望峰腰岭脊,鳞鳞瓦赭,缕缕烟青,喜民丰物阜,水秀山明,粪土桃源幻境。惭衰朽,不学无行,莅斯土,养疴疗疾,何以答苍生?

80年7月下旬订正稿

青岛市莱芜二路17号二院祝宅转

(天气热,不必赐复)

 

从附在信后的这首词落款时间看,此信应写于1980年。作为一位老作家,不“故态复萌”动动笔头心里“痒痒”,这是作家的本能。而更为可贵的是,老作家不甘寂寞,以认真的写作态度,不厌其烦地斟字酌句,推敲修改,偶因疏忽,亦不肯轻易放过,字字计较。一首小词,已经刊发,出现差字,虽是小事,他也重新改定,并抄录寄请老友指教。这种虚心请益的谦谦之风,现已少见矣。

读此词,可见秦老到风景秀丽之处,心情甚好。想到自己步入老境,身体欠佳,不免生出愧疚之意。写诗作词是老派文人的基本功,秦老的词作文辞及意境俱佳,可见他的传统文化根底之深厚。早年他曾在大夏大学等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堪称专家。

信与诗都完成后,他虑及时已暑热,不忘写上一句“不必赐复”之言,细微体贴可见一斑。

罗洪、朱雯二兄:

久未联系,想必你们都很安好吧。

半个多月前,因《浙江日报》几位同志的协助安排,我得以上山小憩,打算留住一月左右,在可能范围内,为他们多少写些东西,以资答报。

多次听说上海文联将组织一批优秀的青年作家来此一游,还有巴金、吴强等同志也要来,极为高兴。但念巴老亦已年高,而且听说身体也不太好,为了表示一些敬意起见,特就自己十几天来的切身感受,写了几点应该注意事项,请于便中转送给他(我从未到过他的寓所,也没通过信,故不明地址)。

两位都是勇猛精进、自强不息的健者,近来不知有多少新作在赶写、赶译中,倘没有必要保密,希略告一二,以慰下念。匆匆不另。

即致

敬礼!

瘦鸥7.31

浙江省莫干山管理处一区五号楼四室

 

此信写于1981年。古有“文人相轻”之说。但不少现代文人倒是有着“文人相亲”的良好风气,而且是从内心自然、自愿地表达出来的,此信即是一例。 

应该说,秦瘦鸥与巴金、吴强等,是年龄相仿的同时代作家,虽人生道路、创作题材与风格各不相同,但都是彼此尊敬的同道。从信中,还可以看出,秦瘦鸥有着想他人之想的入微之心,尤其是他与巴金,虽没有直接联系,却惺惺相惜,敬重有加。偶然获得的信息,让他记挂于心。虽然这里看不到秦老写的“几点应该注意事项”,具体有哪些关于起居饮食之类的内容,但我们已经感知到,老作家之间温存、敦厚的情怀。

同时,秦瘦鸥因比罗洪、朱雯年长几岁,总以兄长的仁慈,对两位老友的创作生活十分关注,念念在兹。这也是“文人相亲”的又一具体细节。

朱、罗二公:

您们好。

真不容易总算把漫漫长夏挨(俟)过去了。气候对我们老人,影响可太大啦!您们谅均安好,最近有无出游计划?

某区图书馆的一位熟人不知道从何处买到了一部台湾出版的原本《金瓶梅词话》,无图,据说三个月前以220元的代价购得,此刻因急于“抢购”一些衣着及日用品,想转手抛出。我因前几年已从“人文”买到过一部洁本,自觉已足够供参考的了,此文(人)索价360元,也无此“雅兴”,且家里有第二、三代同住,收藏不宜。但从“保持币值”角度出发,却也值得考虑。书我已见过,完整如新,绝不污损。您们或别的有意保存古典文学名著的专家,如有意收藏者,当代转介。此颂

双安

弟瘦鸥9.5

(据说港版删节本也要一、二百元)

 

此信写于1988年。这是一封谈书的信札。我视秦瘦鸥为老派文人,在那个年代中,这些作家大都有着良好的传统文化根底,手头大都备置些古典文学名著。秦瘦鸥当然不例外。闻悉有人想出让台湾版《金瓶梅词话》,仅从保值角度考虑,他也希望有意者收藏此书。时在20世纪80年代,对于文化人来说,二三百元不算小数目。未知朱、罗二位是否接受了秦瘦鸥的建议,或转告其他需要者。

但是,从中却可窥见秦瘦鸥对古典文学书籍的识货,以及帮助推介之热心。无论于转让者或收购者,都需要有信息沟通的渠道,秦瘦鸥起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桥梁作用。对于文化的热心,昭然如斯。过去,教授、学者买书,大多为了使用,秦老亦如此。除了查用,皆无收藏“雅兴”。

另外,也透露出秦老家庭情况,三代同堂,住房并不宽裕等等。这是老一代作家基本的生存状态,也是知识分子清贫生活的写照。

为了说明此书价格不算昂贵,秦老在信纸的右边,又竖着补写了一句。

朱雯兄:

您好!上周登门拜访,未值为怅!

上海昆剧团根据整理、发展的方向,继《牡丹亭》之后,又改编了高则诚的《琵琶记》,经过认真排练,将于本月下旬在本市徐汇剧场首演。他们为了尽可能地争取一批新的观众,希望通过您的热情支持,请师院的工会和团组织出面,发动师生员工前去看戏,并多多开展议论和批评,予演剧的编导的演员以一些可贵的鼓励,也使周总理生前所激赏、誉为芳兰的昆剧更能在群众中得到普及和重视。

您和罗洪同志都对我国古典文学艺术研究有素,于昆剧也是识家,为此特介绍该团庄瑞云同志趋谒,务请予以接待和协助,不胜感幸!

敬礼!

弟瘦鸥10.18

 

此信未带信封,无法确定写作年份。估计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因昆剧《牡丹亭》《琵琶记》均在那个时期排演。

从秦老生前的爱好和写作内容来看,已经很难仅仅把秦瘦鸥说成是戏曲票友,应称他行家更为合适。此信中,他对昆曲的热爱与推崇之情,溢于言表。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还动员好友“热情支持”。

对于昆曲这堪称国粹的高雅艺术,确需在更大范围内得到普及,有更多人来关注和参与。三十年前,正是高雅艺术处在十分艰难的低谷阶段,剧院观众锐减,演出市场不景气,剧团经济效益滑坡,人才严重流失等等。在这样的情景下,秦瘦鸥有着“振臂一呼”的责任和激情,当十分令人感佩。

在现代文坛,很少找得到如秦瘦鸥这样一位熟谙戏曲的作家。秦老是上海嘉定人,这座江南历史文化古城,于他有着纯厚而丰沛的文化熏陶,又承庭训,自幼浸润于戏词曲音中,从观看最初的草台班演出,到读小学时参与《妻党同恶报》的文明戏排演。乃至写出以京剧名旦为主角的小说成名作《秋海棠》。以及后来的《梅宝》《劫收日记》等。

不单是小说创作,秦瘦鸥在文学翻译、电影剧本、文艺评论、戏曲和古典文学研究、散文杂谈写作等方面,都有专著成果,在我国现代文坛上,这样学者型作家,实在是不多的。

最后,简要介绍一下朱雯与罗洪两位收信人。朱雯(1911—1994)系松江人,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上海作家协会理事,全国高等院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所所长。创作小说集《现代作家》《逾越节》《漩涡中的人物》《动乱一年》,散文集《百花洲畔》等,翻译作品《地下火》,雷马克长篇小说系列《凯旋门》《流亡曲》等,以及阿·托尔斯泰《姐妹俩》《彼得大地》等。

罗洪(1910—2017)也是松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一九三二年与朱雯结婚,并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腐鼠集》《儿童节》《流浪的一年》《春王正月》《孤岛时代》等,以及《罗洪散文》《罗洪文集》(三卷)《罗洪小说精选》等。建国后曾任南模中学教师,后长期担任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办的《小说月报》《上海文学》《收获》等文学刊物编辑。她以一百零七岁高寿谢世,是至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年长的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