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照片引起的回忆

【类型】报纸
【作者】苏兴良
【简介】     年初在整理旧信札时,发现一只未写信址的旧信封,抽出信瓤一看,原来是一张旧照片。这张照片不是原照,而是从报上剪下来的,粘贴在一张有横线的纸片上。照片质地已经泛黄,可见存放很久了。看到这张剪照,不禁勾起我对30年前一段往事的回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著名文学家、戏曲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赵景深先生
【全文】

 

    年初在整理旧信札时,发现一只未写信址的旧信封,抽出信瓤一看,原来是一张旧照片。这张照片不是原照,而是从报上剪下来的,粘贴在一张有横线的纸片上。照片质地已经泛黄,可见存放很久了。看到这张剪照,不禁勾起我对30年前一段往事的回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著名文学家、戏曲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赵景深先生熟悉的面容,使我陷入深深的追思。

记得还是30年前的1979年12月份吧,我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认领了《文学研究会资料》汇编的项目后,即着手有关资料的搜集,先后拜访了复旦中文系里当年的文学研究会会员郭绍虞、吴文祺、赵景深、乐嗣炳等四位先生。其中赵景深先生在长期的文学活动和执教生涯中很注意搜集现代文坛方面的资料,并热心提供给求访者。于是,我曾3次到淮海中路425号(四明里)赵先生寓所拜访请教,他向我提供了许多文学研究会的珍贵史料,包括他整理的几种文学研究会丛书的名录,文学研究会部分会员名单、笔名,以及他主编文学研究会会刊《文学周报》五、六、七卷时的情况,还提供了徐调孚、徐霞村等会员的通信地址,供我与之联系。

当时,我曾询问赵先生是否保存有文学研究会的会员录?先生微微一笑,说本来是有一份的,抗战前被人借去替我丢失了;并说,我还有一张文学研究会的部分会员照,等我找到,下次给你。在我第三次拜访他时,先生将事先找出的一张照片交给了我,并说这是耿济之与燕京大学部分教员的合影,是我从英文报纸上剪下来的,你们编资料也许有用。记得我当时把这张旧照片放在提包里,但后来在编辑书稿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张照片,不曾想今天重现在了眼前。

这张珍贵的照片,确如赵先生所说,是文学研究会部分会员的合影(见照片)。照片下方有英文说明,左边还有中文注明:“文学家耿济之在燕京大学讲演后留影立中者即耿氏右旁为文学家冰心左旁为文学家落华生(周振勇)”。括弧内的周振勇应为摄影者。这段文字没有标点,赵景深先生还加上一句:“立在后面阶上者为郭绍虞君。”照片中共七人,其中耿济之、郭绍虞、落华生(许地山)皆为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未注明的三人中有两人通过照片比对,可知右边第一人是文学家朱自清,右边第二人是李之常。朱自清、李之常和冰心都是文学研究会的早期会员,且都在燕京大学执教(朱自清兼教);最左边的那位是谁待考。

这张照片,如文字所注,是耿济之到燕京大学讲演后的合影。至于照片何时从何报纸上剪下,赵先生说已记不真切了。现在从照片中这七人的外貌看,年龄应在四十岁上下;衣着是春秋装,朱自清还穿着薄棉袍。据耿济之传记述,他于1920年7月从北京俄文专修馆毕业后进入外交界,先在外交部当练习生,1922年起先后被派驻苏联的赤塔、伊尔库斯克、列宁格勒等地的中国领事馆任职。1936年任驻莫斯科大使馆秘书,次年回北平转赴海参任职。他在中国驻苏联各地领事馆、大使馆任职近20年,其间翻译了大量俄国文学名著,撰写许多研究论文,是杰出的俄国文学翻译家、研究家,又是当年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因此,他受邀请到燕京大学讲演,然后与同是文学研究会会员们合影,是很自然的事。讲演的内容是有关俄国文学方面的(见照片下的英文说明)。至于时间,很可能在抗战前的1937年初春,因为耿济之那时刚从莫斯科回到北平家中,准备再去海参威领事馆任职。1937年抗战爆发后,耿济之因心脏病回国,就离开外交界,并从北平移居上海。

如果这张照片拍于1937年春,当时赵景深从报上剪下到1979年送给我,他已珍藏了40多年,再到今天已是有70多年历史的老照片了。虽然不是原照,也颇为珍贵,我在别处还没有看到过此照片。

当年赵先生为了帮我寻找资料,有时还爬梯子登上高处去翻找,还有一次竟跟我谈了近两个小时,赵师母有意提醒我们谈的时间挺长了。这时赵先生就对师母说:我们很熟识的,“文革”中我们曾在复旦住在一个房间里的……

赵先生的这句话,现在又引起我一段更加难忘的回忆。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发动之初,我被借调到上海体育学院搞外事接待工作,等到1967年初外事工作结束搬回复旦校内集体宿舍时,就被安排住到学生宿舍10号楼三楼朝西的一间寝室,发现赵景深先生当时也住在里面。原来,“文革”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他被当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关押在这个房间,接受监督批判。待我搬入这间屋子时,赵先生虽然已经解除了关押,但还得住在学校跟中文系学生一起参加大批判。于是我在那样的岁月里就有了跟赵先生同住一室的机缘,晚上不免要聊一些运动中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谈起被关押时的一件趣事,令我啼笑皆非、刻骨铭心:有一天,看管监督他的红卫兵要外出,又怕他跑了,就把他反手绑在床柱上(双人床),恰巧有人来敲门,问“有人吗?”赵先生无法起身,顺嘴就说“没有人”。那人就说“你不是人吗”,“我不能动,你等会吧”。——我听了这件滑稽事,想笑都笑不出来。

记得还有一件事,也是发生在“文革”中。赵先生在10号楼宿舍解除关押后,有一次帮教他的红卫兵拿来两只糠菜窝窝头,说是要给赵先生吃忆苦饭。赵先生细嚼慢咽总算吃下一只。他望了一会儿剩下的那一只,就拿出手帕把它包起来,在旁的红卫兵责问他为什么不吃?赵先生微笑着说:这个留着星期天带回家给夫人吃,让她也忆忆苦……。我不是造反派,跟赵先生同住一段时间后,彼此有了了解,听他说起这些辛酸事,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赵先生记住我和他这段“室友”生活,日后我去拜访他时,显得格外亲热,可以无拘无束的交谈,把他掌握的有关文学研究会的资料,全数翻找出来,提供给我们。

其实,赵先生待人一向热情,不管熟不熟识,只要向他借书、请教,他都真诚相待,热心赐教,不吝借阅。他的乐意助人、提携后进的师德,常令与他交往的人深受感动,由衷敬佩。1985年1月7日,赵先生因在寓所上楼时跌倒而致昏迷逝世。1月15日我去龙华殡仪馆大厅参加赵先生追悼会时,看到有上百人前来吊唁,各种花圈、挽联摆满了整个大厅。其中有一副挽联最能表现赵先生的德艺双馨的高尚品格:

    文学家 教育家 戏曲家 家家成名

    爱国心 事业心 待人心 心心炽热

赵景深先生享年83岁,一生中创作、翻译、编辑过的各类书籍大约150来种,在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翻译和俗文学等领域的研究方面堪称泰斗,又是奖掖后进、弟子盈门的一代宗师。我虽然不是赵门弟子,但他的高风亮节始终令我敬佩。今年恰好是赵景深先生仙逝25年,谨以此文表示对赵先生的永久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