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龚明德
【简介】实际字数只有约两万字的鲁迅散文诗集《野草》,自1924年12月1日至1927年7月2日在《语丝》上陆续发表,到九十多年后的如今,真可谓论说纷纷、莫衷一是。作为《野草》各篇作品述说对象的许广平,倒也沉得住气,除了1925年3月15日她给鲁迅的私信中说到刚发表的《过客》外,我还没有看到她在别处谈及《野草
【全文】
实际字数只有约两万字的鲁迅散文诗集《野草》,自1924年12月1日至1927年7月2日在《语丝》上陆续发表,到九十多年后的如今,真可谓论说纷纷、莫衷一是。作为《野草》各篇作品述说对象的许广平,倒也沉得住气,除了1925年3月15日她给鲁迅的私信中说到刚发表的《过客》外,我还没有看到她在别处谈及《野草》的一些具体相关言论。是不是鲁迅与许广平有过约定,都不干预读者对《野草》的评说,不得而知。鲁迅对身边的人偶尔提及《野草》,如对章衣萍讲过诸如《野草》包含了自己的全部人生哲学之类,但也只是空泛之论。近一二十年,见到仍有一厚本一厚本地言说鲁迅《野草》的专书出版,报刊尤其是专登研究鲁迅文章的刊物上也有数量可观的论述《野草》的文章。然而,两万字的《野草》,却越来越弄得内容模糊了。
怎么办?我能做的,是前两年用两万多字的篇幅把《野草》文本逐字逐标点符号地梳理了一遍,写出的文章已经公开发表了,算是让相当于“秦砖汉瓦”《野草》呈现出“秦砖汉瓦”的本来面目。接下来,本来想清理一下历年来关于《野草》的评论,把接近一致的言论逐一分类归总,把尚须进一步讨论的问题也罗列出来,让后来者不再重复前说、让新说有个借鉴。但,这个工作看似容易,做起来多半吃力不讨好。加之又有新的任务必须完结,只好期待来日。
在梳理《野草》文本时,我很细心地把这部散文诗集的内容揣摸了好多遍,觉得它就是一部以作者与许广平的爱情结合为主要心灵载体的文本,这根红线是贯穿于包括《题辞》在内的二十四篇相互关联而且步步递进的全部作品的。
比如,《秋夜》主要是作者向许广平诉说他当时的家庭现实尤其是婚姻现实,诗意叙述母亲对自己的婚姻的安排。当许广平走近自己,作者赞美这勇气,但也仅仅止于“敬奠”。到第二篇《影的告别》,进了一步,但作者仍很拿不定主意,能决断的只是反反复复说了几次的“独自远行”,也就是一走了之,但作者给了许广平以很大的暗示:即当“我独自远行”时,期望“并且再没有别的影仍在黑暗里”——这可是难得的嫉妒,作者担心“别的影”在“黑暗里”出现。到了第五、第六两篇《复仇》,作者已经在对议论自己与许广平的爱恋之闲言碎语发出反击,他要维护自己爱的自由和权力。很快就到了第九篇《风筝》,这是鲁迅与许广平恋情的重要阶段,但很可惜,连专门以爱情为《野草》论说主线的一部专著也明确认为《风筝》与爱情无关。
这一次我把《风筝》与鲁迅许广平的爱恋紧密结合了来论说,没有繁杂的理论征引,甚至连常见的考释也没有,我只用常情常理来述说文本。
《风筝》放在《野草》中,不可能是谈论扼杀儿童天性的事。鲁迅与许广平的恋情进展到“《风筝》时段”,该是鲁迅明确表态的时候了,他的表态并不是响亮的果敢的男高音或深沉但却厚实的男中音,而是无可奈何的有些不如此就过不了关的几乎听不见的男低音。鲁迅要用一个虚构的他与他的少年时代的一个弟弟的旧事,来向爱意挚烈的许广平表态。
少时酷爱风筝的弟弟,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扎起了风筝,但哥哥我早过了放风筝的年龄,粗暴地破坏了弟弟的儿童天性。但紧接着重重的惩罚终于来了,哥哥好多年之后记起这事,亲自当面向弟弟“去讨他的宽恕”,但弟弟已经毫无记忆了……
鲁迅讲完这个虚构的“儿时的旧事”后,来了一句“我的心只得沉重着”,自然是要一辈子永远要“沉重着”下去了。许广平当然能从鲁迅虚构的故事中捕捉到她最想得到的鲁迅的承诺,这承诺就是:广平呀,我不能再重犯“风筝”这一类人生错误了,我虽然已经早过了恋爱的年纪,但我这一次要陪伴你认真恋爱一次,“我可以爱”!
我们品读《野草》,《风筝》之后就是明媚的《好的故事》。一直读下去,到了最末的《一觉》,鲁迅欢快得简直像个青年小伙子了,你听他说的:“因为或一种原因,我着手编校那历年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这是在向许广平明确宣告,他们的恋爱已经完全成功,鲁迅要把该了结的事全了结,而且马上逃离这流言遍地的北京,与爱侣同时南下。
二十三篇《野草》写完,是一篇相当于序言的《题辞》,这不容易读懂的《题辞》也依然是作者对自己与许广平的恋情的抒写,不宜作其他拔高的评论。鲁迅给自己的这一组散文诗题名为《野草》,用的是《诗经》典故。《诗经》中《郑风》之《野有蔓草》,写一个男子在“野有蔓草”之地遇见了心爱的女子,“适我愿兮”。鲁迅在《题辞》中实话实说,也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鲁迅明确告诉许广平,正妻朱安不可能休掉,他和许广平不能堂皇地进入传统认可的婚姻殿堂,“不生乔木,只生野草”就是这个意思。
在《野草》中,鲁迅还有取自于《诗经》的用典。比如,《雪》第四段初刊本中的“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乱飞”的“乱飞”,在印行单行本前,鲁迅记忆起了《诗经》中《邶风》的《柏舟》诗句“愿言思之,不能奋飞”和“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的“奋飞”,就将“乱飞”精改成了“奋飞”。这么一改,就使得“朔方的雪花”形象更为壮观,也与那一段有着强劲力度的诗意盎然的句子更加活力充沛。
一部《野草》,仅仅两万字,文本上至今没有一个完全无误的安全读本,借用鲁迅《野草》中《题辞》的话问一下:“这是谁的罪过?”是我们的学术前辈冯雪峰或者唐弢、李何林吗?还是最早独家印行过鲁迅单行本《野草》和各种《鲁迅全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吗?还是……我认为应该是我们这些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专事鲁迅研究的人的集体罪过!我以一已之力对《野草》作了一次文字上的梳理,期待早日有一个安全读本问世。这回我又试着把《风筝》解说一下,算是抛砖引玉吧。希望能以常情常理把鲁迅《野草》中的二十四篇作品,都给释说出来,不要天花乱坠地越说越玄。《野草》是一个整体,鲁迅专门给每篇作品编了序号,就是告诉我们,要顺序来读。九十多年过去了,能读懂《野草》的人是不是还没有出现吗?
老版《野草》的误植四例
约两万字的鲁迅《野草》,1924年至1927年陆续发表于《语丝》。这个《语丝》初刊本已经有了一些误植存在。到了1927年7月北新书局印行的单行本即我们所说的老版《野草》,旧的误植没有消灭,还出现了新的误植。这些新的误植,在其后的九十年间的各种鲁迅单行本《野草》包括几套大型的《鲁迅全集》中所全书收入的《野草》几乎都被沿袭,试举四例。
《复仇》中先写“路人们”来围观“他们俩”,“从四面奔来”后就一直“伸长颈子”;隔了两段后的再一段写及这群人,说“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前后相距不过二百字, 先用“颈子”后用“脖子”写同一群人同一个身体部位,鲁迅会这样不顾前后表述的用语一致吗?去查《语丝》,原来两处都是“脖子”。
《死火》在北新书局初版本《野草》中有一处误植,含有这处误植的其后各种单行本《野草》相关联的两个自然段包括最权威的新出十八卷本《鲁迅全集》,均为: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烈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以上两段,细读就会发现:第二段段尾中“我的衣裳”的“衣裳”,其实就是指上一段中的“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的“衣袋”,“他”指“死火”。“死火”被“我”将其“塞入衣袋”后遇到体温,于是“燃烧”,因为接着是“燃烧”后的“死火”已经“流在地上了”,当然是“烧穿”了“衣袋”这个具体的“衣裳”局部的结果。整套“衣裳”是不是已经“燃烧”,作品没有写,因为要集中笔力重点写“死火”。
查《语丝》初刊本,上录“烧穿了我的衣裳”的“衣裳”原刊是正确的“衣袋”。
《失掉的好地狱》第五段段末,包括北新书局在内的所有单行本《野草》都是这样的:
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整篇写“地狱”,这里却冒出了一个“地上”。常说“下地狱”,地狱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大被焚烧”的不会是“地上”。查《语丝》初刊本,“地上”原来为“地土”;北新初版本在排字过程中误植了“土”的相形字“上”,一错就是九十年。
《颓败线的颤动》倒数第四段末,写“垂老的女人”立“在荒野的中央”的情形有一句:
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紧挨着的“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一读就可发现有明显的严重语意矛盾。查《语丝》初刊本,“人与兽”原来是正确的“神与兽”,——又是一错九十年!
忘了是哪位外国古人讲的:“慢一点儿,等等你的灵魂。”研究鲁迅《野草》出版了专著和把《野草》翻译成多个语种外文的人,九十年来至少好几十人,上述的几例误植却完全被沿袭了九十年。有人会说,初版本《野草》是鲁迅亲自编校的,但事实证明作者自己只要不下笨功夫,也是无法把自己的书处理得没有差错的,鲁迅也不例外。
浏览数: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