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金评传》到《巴金全传》

【出版日期】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    与陈丹晨老师相识年数并不长,见面次数也很有限,第一次是2011年底,在上海淮海中路南鹰饭店,由上海巴金研究会主持召开的巴金研讨会上,第二次是在上海图书馆,由巴金故居主办的巴金诞110周年图片展上,有热心者还为丹晨师、林伟平先生与我三人合了影。因分住京沪两地,平时联系无多,通过数次信。仅此而已
【全文】

    与陈丹晨老师相识年数并不长,见面次数也很有限,第一次是2011年底,在上海淮海中路南鹰饭店,由上海巴金研究会主持召开的巴金研讨会上,第二次是在上海图书馆,由巴金故居主办的巴金诞110周年图片展上,有热心者还为丹晨师、林伟平先生与我三人合了影。因分住京沪两地,平时联系无多,通过数次信。仅此而已。但在我心里,与他的距离很近。这不但因为他是上海人,更因为他是我所尊敬的巴金先生的权威研究专家。

我读到巴金的书,大约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文艺刚刚解禁,巴金的书开始重印出版,我排队购得一册《家》,只用一二天时间就读完了,很不解渴。这个写出这么好的作品的作家,可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却是“黑老K”“反动作家”,文革中的小报和传单,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词句,仍在影响着人们,阴魂不散。当年读过《家》,如想更多的了解巴金,也无从入手。可没过几年,喜从天降,在书店里见到一册《巴金评传》,迫不及待地购回捧读。二十出头的我,少不更事,自然不能有更多的体会和领悟,但对传主巴金已有了初步认识。同时,我记牢了写作《巴金评传》的作者陈丹晨。以后,每遇到报刊上有他的文章,总要拜读一过。凡见到他的著作,总要购入一册细细品味。读得多了,对丹晨师的了解更深些,心灵会走得更近些。

陈丹晨出生于1931年,今年已届八七高龄。他祖籍宁波,却出生于上海,小学、中学都在上海就读,五十年代中期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进入国家外文局主办的外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社,任文学编辑。后调任《光明日报》文艺部主任、《文艺报》社副总编。退休后,他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著书立说,成果频频。写文学评论,写散文随笔,尤其是忆人怀旧的文章,留下文坛珍贵史料。更是倾心倾力,撰写出七十万字的皇皇巨著《巴金全传》,完成他三十年前的一个夙愿。

今年五月,我有北京公干之行,心中盘算着,一定要去看望丹晨师,与他聊聊天。于是,电话中约好时间,就去了。这是北京东部的一个普通小区。丹晨家坐落在六楼,估计是三室一厅的居室,我坐在客厅里,只顾与丹晨师聊天,无暇去参观下他的书房。客厅宽大,却有些凌乱,片刻即知,这是一个缺少主妇打理的客厅。我心里有些酸楚:独居老人太不容易了。记得,七年前的2011年,得丹晨师来信,说“因家事变故,悲痛之余,不及复函,深感歉疚不安”。我不敢去信询问“变故”之事。今日见客厅空落,那一定是师母的故世之事。不禁心中怅然。

坐在略显陈旧的沙发上,我们聊得十分惬意,时而普通话时而上海话,他谈儿时在上海的经历,谈在《上海文学》上开设回忆钱锺书的专栏文章,更多的是谈他与巴金几十年的交往与友情。

丹晨师记忆特好,他清晰记得童年时代的事。比如,他看到大姐坐在小板凳上看书的情景,当然不明白那是什么书,只见大姐看着看着,就悄悄流泪,什么书会让人哭哪?后来才知道,大姐看的是巴金的《家》。

上小学不久,丹晨就有了阅读课外读物的习惯,看的最多的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当然还包括巴金的书,除了找来看,还不解渴,把每天买早点的几个零钱,也用来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了。

最让丹晨难忘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任职《中国文学》期间,在策划人物报道选题时,大胆提出了专访巴金的计划,经层层严格审批,终于获得准许,使他如愿以偿得以上海之行。上海可是他的故乡,每念及上海两字,他都感到那么亲切。那在1963年,还是乍暖还寒的早春二月,丹晨第一次走在武康路上,走进巴金先生的家门。也许是初生牛犊,丹晨有着一股采访热情和干劲,第一次采访巴金两个多小时,他觉得不过瘾,再接再厉又连着进行了两次访谈。之后,写成《巴金访问记》,刊发在《中国文学》上。这是建国后极少见的对巴金正面报道,难得让海内外读者有了一个了解和认识巴金的机会。

让丹晨刻骨铭心的是,他在文革中悄悄去看望巴金的情景,真有点像过去地下党秘密接头的感觉。那是1973年他趁出差上海之机,在七月初夏的一个晚上,选择七、八点钟行人稀少的光景,独自敲开了武康路上巴金的家门,开门的是巴金九妹,她听明来意,就放心地对丹晨说:他(巴金)今晚正巧与家人外出了,明天这个时候吧,他一定在家。丹晨说好,我先留张纸条吧。这样,第二天晚上,丹晨在隔了漫长的十年后,终于又见到了心中常常思念的巴金。在他眼中,巴金苍老了许多。

这次夜访巴金后,丹晨一回到北京,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巴金的好友唐弢先生,唐弢闻后也激动不已:“巴金还活着,总算还好”。没几天,唐弢就把巴金的近况告诉了京城的巴金朋友们,大家悬着的心,才稍得安慰。

面对面促膝聊天,听丹晨师讲述与巴金的交往,是那么娓娓道来、生动有趣。这些往事,他在回忆文章中也大多写过,还出版过一册专著《明我长相忆》,是与巴金交往四十余年的长短回忆文集。可我觉得,“纸上得来总觉浅”,包括我现在写下的这些纸上文字,很难再现丹晨师那原生态的、栩栩如生的亲口讲述,以及那眼神那手势,能还原十之五六,已是十分难得了。

也许,在1963年初见巴金先生后,在丹晨的心里,就萌生了要为巴金写一部传记的愿望。因为,外界对巴金的评价存在严重分歧,也就是说,巴金被大家了解和认识的程度还远远不够。可是,接二连三的各种运动,很快就打乱了他的写作设想。一直到改革开放始起的1978年,为巴金写传才真正提到他的日程上来。他反复阅读十四卷《巴金文集》,到各地图书馆找寻巴金的相关书籍版本和资料,遍访在世的巴金朋友,如沈从文、李健吾、汝龙、黄源、萧乾、沙汀、魏绍昌等,还与艾芜、吴朗西、柯灵、李采臣等保持通信联系,以获得更多第一手资料。接着马不停蹄奋笔疾书,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十多万字的《巴金评传》就定稿出版了。那些年,查找文史资料可是难上加难。相关单位都没有任何资料可供查阅,也没有“百度”等发达的网络系统。白天他的正业是编辑,伏案“为他人做嫁衣裳”,只能利用晚上和节假日,来伏案撰写传记,还原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巴金形象。这就显得非常不易。1981年,由钱锺书题写书名的《巴金评传》始得出版,这是大陆学者撰述的第一部关于巴金的长篇人物传记,为国内外热爱巴金的读者和学者,提供了一个阅读、研究巴金的范本。他认为,一部优秀传记,一定是把传主的心灵、思想、生活、情感和创作活动与历史环境的变迁发展紧紧联系起来的。它不回避令人关注的问题,比如,涉及到对无政府主义的认识和评估,一些学者受意识形态的影响,尽量回避与淡化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或说成“民主主义思想”,或指认“受到无政府思想影响”。其实,只要对“无政府主义”有基本的常识,对这一思想来源有真正的认识,就不难看出,巴金对无政府主义理论的研究有多深,时间有多长,信奉有多虔诚和坚定。他是无政府主义运动在中国发展史上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巴金先生除了在文革中违心说过“我有罪”,就从来没否认过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晚年巴金自己也谈到:“没有必要回避无政府主义问题”。巴金传记对此作了充分的记述和分析。这是当时人们不谈或少谈的话题。就这点来说,就显示出丹晨师撰写的这部人物传记的分量。

尽管《巴金评传》的出版,得到了学界和读者的认可。但是,丹晨师并不满足。他一再反思回顾,觉得这部传记列出的十四个章节,其实只写了巴金的前半生,1949年后只占了其中的两个章节,实在是过于简单。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写作难度颇大。但这样的人物传记是不完整的,是有失偏颇的。

之后,丹晨在原有的基础上,一直继续收集巴金的相关资料。到19942月,他又重写巴金传记《巴金的梦》,先后在中国台北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虽然仍是以巴金的前半生为主,但已有不少作者的反思,正如他在序中所写:“反思这段知识分子的历史是一件无法回避的极其重要的学术课题……解读巴金,也是为了解读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之后的1996年,他又续写了巴金后半生的传记《天堂·炼狱·人间》,终于了却了记述巴金完整一生的心愿。1999年,丹晨师把这两部书稿作了较大修订,以《巴金全传》为书名,交付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过了十五年,201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推出此书新的修订版,上下卷增补后共七十万字。这是到目前为止,国内较为完备的一部巴金传记,仅仅执笔撰写,就前后花去作者二十多年的时间和心力。诚如作者所言:“《巴金全传》尽其所能地向读者介绍了一个真实准确的巴金的形象和心灵”。

丹晨师还谈到巴金对待朋友的真诚与细心。一次,他在四川开会期间,无意中与巴金胞弟李济生谈起:“五粮液市场紧俏,到了成都不妨买一瓶”。济生不知何时把这话传到了巴金耳边。一年后,丹晨到上海看望巴金时,巴老就取出一瓶五粮液递给丹晨。这让丹晨颇感意外,他说自己是不喝酒的,无意中的一句话,巴金却一直记在心里。

这让我想到上海的吴钧陶老师,他跟我也说起过类似的故事。还是在上海解放初的平明出版社工作期间,吴钧陶曾对巴金说起,在集邮时,收藏了一套梅兰芳专题票,唯独中间的一张小型张,因售价三元买不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过不久,在一次社里聚会时,巴金塞给吴钧陶一只信封,吴打开一看,立马喜出望外,竟是一张梅兰芳小型张。

两件小事,却异曲同工,可以看出巴金的为人品格。

时值1958年,国内对巴金的作品有过一次延续半年多的全盘否定的“讨论”,批判者认为,巴金的作品不仅没有进步意义和积极作用,而且还是有害的反动的。这为文革中打倒巴金提供了“理论”依据。一时各家报刊噤若寒蝉,都不敢做“出头鸟”。丹晨是此后第一个正面采访巴金的杂志记者,撰写并发表了《巴金访问记》。七十年代文革期间,在人人自危,熟人见面都视而不见的状况下,丹晨夜访巴金,给巴金带来了友情和温暖。这一切,巴金都记在心里。正如俗话所说,患难之中见真情。八十年代中期,香港中文大学决定授予巴金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陪同巴金赴港的除了家人,另需一名作家,以便向外界介绍一些大陆文学界的情况。此时,丹晨已得到通知,将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菲律宾,陪同巴金访港的作家就得另定人选,当中国作协向巴金说明情况,征求巴老意见,是否另外指定一名作家,巴金仍然点名要丹晨陪同。这充分说明,巴金对丹晨是何等信任。中国作协遵从巴老意愿,决定另派作家访菲,让丹晨随巴金赴港。获悉这一信息后,巴金才愁眉舒展,“心情放松了”。

丹晨年事虽高,却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可以减去十岁吧。对我这上海来的后生晚辈,蔼然可亲,交谈甚欢。有位老诗人跟我说过:人是讲缘分的。虽然京沪相距千里,但并不妨碍心与心的交融。我从丹晨师的文章和专著中,对他敢于直言、不畏权贵,甚至有点我行我素的自由习性,甚为钦佩,引为知己。这就是性格、趣味的相投。我们彼此没有掖着藏着的话题,没有不能谈论的内容。当然,谈得最多的依然是巴金。因为他是巴金信赖的挚友,是研究巴金的权威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