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8-11-01
【类型】报纸
【作者】丁言昭
【简介】1973年6月的一天傍晚,有人喊着“丁老师,丁老师!”敲开了我家大门。他就是父亲当年在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三福利站的学生王观泉。1949年底的一天,父亲一清早就到三站去了。上课时,父亲向同学们宣布:得北京消息,宋庆龄同志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当选为中华人民政府副主席。他的话还没讲完,大家
【全文】
1973年6月的一天傍晚,有人喊着“丁老师,丁老师!”敲开了我家大门。他就是父亲当年在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三福利站的学生王观泉。
1949年底的一天,父亲一清早就到三站去了。上课时,父亲向同学们宣布:得北京消息,宋庆龄同志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当选为中华人民政府副主席。他的话还没讲完,大家顿时鼓起掌来,欢呼声差点把屋顶掀翻。有人提议,向正在北京开会的宋庆龄表示祝贺。有的说写庆贺信,有的说拍电报,有的说送一件纪念品。大家七嘴八舌,父亲真不知该听谁说话。忽然有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的人,“我提议送一块匾额,上边写‘祖国万岁’,这个匾额,要自己动手,制法别致。用邮票贴成‘祖国万岁’四个字,上款书“祝贺宋庆龄同志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下款署‘中国福利基金会第三福利站全体师生’。我负责制作。”这个同学就是王观泉。
过了一天,王观泉就把一块精致的匾额拿来了。用邮票贴的“祖国万岁”四个字,大部分是孙中山先生像普票,极小部分是烈士纪念像普票。上课的时候,父亲向同学们展示了这件珍贵的礼物,面对热烈的掌声,王观泉好得意。
大约过了一周,父亲把王观泉叫到办公室,告诉他,礼物已由总会收到,在众多礼物中,三站的最为突出。临走时,父亲交给他一个信封,要他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去找一位老先生,会得到一份礼物。“什么礼物?”王观泉暗自想着,不过没有问。那份礼物,是父亲托人买的外国邮票,他觉得他对邮票是情有独钟。王观泉到了晚年,还珍藏着这些邮票。
父亲收起回忆,望着眼前这位已到中年的男士很感动,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得王观泉说:“丁老师,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那时,你对我说:要向鲁迅学习,还送了一本书给我,是冯雪峰送给你的《雪峰寓言》,里边有黄永玉插图,我特别迷恋,你还在书上签名盖章,我就是带着这本书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在文工团工作,1953年调到北京,在训练总监部工作。1958年转业到北大荒,后来参加《北大荒》文艺编辑部工作,这算是我从事文艺理论工作的开始。1962年,调到黑龙江文联……”夜深了,父亲和王观泉还在交谈,这二十多年的话怎么说得完呢?此后,他只要从哈尔滨“散步”到上海,必定来看丁老师。
在闲聊中,王观泉得知父亲的五儿丁言模在安徽插队落户,后抽调到滁县建筑公司当泥水匠,便主动提出到那儿去探望丁言模。当丁言模在安徽收到家里的信,得知王观泉叔叔要来的消息后,高兴得不得了。一天,王叔叔终于风尘仆仆地来了,丁言模就好像见到亲人一样,说长说短,中午吃饭了,丁言模炒了一大脸盆的鸡蛋来款待他。每当王叔叔说起此事,总是啧啧嘴,好似还在回味无穷的样子。
父亲想起安徽还有一位张韧,何不乘王观泉此去安徽的同时,去看看这位“小朋友”呢?张韧原来叫刘祥林,与二女丁言仪是徐汇区第一中心小学的同班同学。1962年她考上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这个班特别难考,一个班只招15个同学,可是张韧考上却放弃了,去安徽当农民。那时张韧在上海是个大名人,各种报刊杂志上都在介绍她的事迹。
1964年春天,张韧在徐汇中学作报告,父亲带着三女我前往参加,会议结束后,父亲带着我到后台,与她见面,说起家里三姐妹丁言文、丁言仪、丁言昭都曾在徐汇区第一中心小学就读,从此张韧与我经常通信来往。父亲关照我,每次写信时,必须夹一张明信片,希望不要给她增加任何经济负担。现在,这批信还保留在我手头呢,可惜只找到4封,地址是安徽肥西元店公社。时间分别是:1964年10月24日、1965年春节、1965年10月5日和1966年1月13日。虽然明信片已发黄,但是上面的字非常清楚,正反面都写得满满的。
在1965年10月5日的信中写:“又一段时间没给你写信了,不知你们最近在学什么,搞什么。你的父亲身体还好吗?我们省文联的一些同志知道他,他是一个可尊敬的革命长辈,在此,请代我再一次向你父亲致谢和致敬,我不直接写信去了,因为怕他又得抽出时间回信。”
一个在上海牵挂她,一个在安徽惦念着他。
父亲听说张韧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整得很厉害,很不放心,托王观泉去看望张韧,不知道她情况如何?
王观泉和父亲一样都是属猴,但王比丁小一圈,也就是说小12岁,可是他俩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谈的最多的是鲁迅和瞿秋白。
王观泉生于1932年7月1日,小学毕业时迎来了1945年的抗日战争胜利。国民党接收大员从重庆飞抵上海搜刮民脂民膏,而人民更日益贫困。勉强维持到王观泉读到初中二年级的家,已经实在入不敷出,他被迫辍学。1947年初,15岁的王观泉踏上社会,在一家茶叶公司当学徒。他文化水平本来不高,但凭着勤奋,后来竟成为黑龙江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研究生和博士生导师。每每想起当年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在没有老师辅导下的自学情况,说起来真是感慨万分。
1983年3月21日,王观泉在一篇未刊稿《读者,这就是我》中说:我“在劳动之余就进夜校并跑旧书店,旧书店是我的学校,那真是美妙的地方,它谁都接待,一视同仁,大学问家可以在此找到‘百宋千元’珍本佳籍,如我般年纪的小学生也可以在此找到开启知识之门的钥匙,我的文化知识是在旧书摊上站出来的。我知识来源的第二渠道是图书馆。”
王观泉经过长达35年自学,1979年连续出版了三本书:《鲁迅年谱》《鲁迅美术系年》《鲁迅与美术》,分别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三本研究鲁迅的书在同一年出版,自然引起社会注意。海外报纸惊呼道:内地一位青年研究人员出版了三册鲁迅研究著作。王观泉看了心里暗笑:我都48岁了,还是个青年研究人员吗?为迎接1983年马克思逝世100周年,他出版了一部《“天火”在中国燃烧》,简述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传播。接着又出版了《席卷在最后的黑暗中——郁达夫传》《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瞿秋白传》《陈独秀传》《欧洲美术中的神话和传说》《人,在历史旋涡中》等。成就是辉煌的,但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为了收集资料、访问有关人员,他每年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当然,钱也就在滚滚的车轮中消失了。一本《席卷在最和的黑暗中——郁达夫传》,使他几乎付出了一只右眼,一本《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瞿秋白传》,又使他失去了一只左眼。后来,又开过几次刀,但他仍然仅靠右眼微弱的视力工作。
在这本《瞿秋白传》书中,王观泉不只叙述了瞿秋白在党中央工作时,所开展的波澜壮阔的斗争,还对共产主义国际与早期中共的交往与关系史、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史等,作了详尽的描写和见解独到的解说。他还首先提出“红色丝绸之路”研究命题,同时,王观泉对中共三次“左”倾路线也提出了一些新的研究观,对秋白个人史中的重要史实如入党日期、结婚日期、是否参加过俄共十大等史实,进行了考证、更正。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这部长达50万字的人物传记,是王观泉在从事研究、写作几十年,在运用资料、分析问题、提炼理论的思维力和写作技巧较为成熟之后,写出一部可读性较强的传记。这部传记的校样复印件已被美国斯丹佛大学胡佛研究所东亚图书馆视为珍贵本,予以收藏。
父亲的小友,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修晓林,写过一篇文章,题为《瞿秋白研究两师友——访父亲和王观泉》(1989年6月19日《书讯报》)。他写道:“王观泉,是靠着他自己长期坚持顽强自学成长起来的学者。一定程度上,他又是受了老丁的影响去研究鲁迅和瞿秋白的。”可不是吗,从王观泉第一次到丁宅来以后,就经常来看丁老师,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与夫人鲁秀珍同来,有时与美国朋友葛浩文一起来,有时与父亲的老朋友蔡耕来……父亲经常约他到上海鲁迅纪念馆、左联纪念馆、上海图书馆……凡是丁老师足迹到过的地方,王观泉大部分都去过。
1999年9月25日上海鲁迅纪念馆新馆揭幕后,辟“朝花文库”,收藏文化界前辈陈望道、许广平、王任叔(巴人)、陈学昭、黄源、曹靖华、李霁野、吴朗西、赵家璧、唐弢、钱君匋、杜宣图书文物专库。2000年1月7日,上海鲁迅纪念馆馆庆50周年之际,父亲有幸在该馆新辟“父亲专库”。7月31日,父亲夫妇特邀王观泉夫妇,并偕儿女赴上海鲁迅纪念馆。由父亲续赠自己的藏书等,并交自书的“父亲专库”题字。已入藏的图书中,有他长期从事鲁迅、瞿秋白和左联五烈士研究的著作和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为友人作序的书、友人送的著作;有子女们的著作,孩子们在自己的书内扉页上写了题赠父母的美好祝词。
2009年8月父亲住华东医院后,王观泉经常在我的陪同下,到医院去探望。2011年11月14日,王观泉、鲁秀珍,还有当时在美国的张昳丽(2018年去世)一起到华东医院去看望丁老师。老朋友相见,话也就多。鲁秀珍原是哈尔滨《北方文学》的负责人,曾培养过无数个作者,其中有的现在是很有成就的作家,如张抗抗、迟子建等,平时是美术爱好者,老看见她一手拿着小本子,一手拿着笔,看见什么就画什么,2016年12月去世后,老伴为她出版了一本画册。现在她看大伙谈兴正浓,情不自禁地向丁老师要了一张上海文艺出版(集团)有限公司的便笺,顺手画了一只猫,父亲在猫的上面写:“画,一只”,在纸的最下面写:“2011年华东医院”。王观泉在猫的下面空白处,风趣地写了一行字,“见证人:父亲、张阿姨、鲁秀珍。”大家看后都哈哈大笑,惹得医生、护士们不知道发生啥事,都拥到会议室来看,结果也都乐得合不拢嘴。
早在199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室的同志来看望父亲,说:“明年是你从事革命工作六十周年,又是香港回归的好日子,你能否将自己历年来的文章编一本文选,由我们出版社出版。”父亲听后,经过几天的考虑,就接受了这个建议。 父亲初步拟了个草稿框架,并且确定六十年文集的书名:《犹恋风流纸墨香——海沫文谈六十春》。“犹恋风流纸墨香”,取自为革命作出特殊贡献的著名作家关露的诗句,“海沫文谈”原系文艺理论家蒋天佐在上海“孤岛”时编印的一本论文集书名。他觉得这些字句很能体现他编“六十年文集”的用意,就取来题作书名。可是后来由于里弄大修,生病,妻子过世……又加上家中书刊堆积如山,杂乱不堪,找文章很困难,根本无法定下心来编书。一直到进入21世纪,才重新编书,经过大伙的努力,终于编成。
父亲写书,从来不约请师友作序。1945年,他自费出版诗集《星底梦》,是由萧岱、王楚良主动为他写序。这次由谁来写序呢?是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许觉民(洁泯)和《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袁鹰。其实,当时还有一个人,是父亲约请的王观泉。他于2002年4月20日写成,题为《金不依倚纸墨而留存》,是个打印稿,不知为何后来没用,现在这份稿件不知去向,但在我为丁
景唐收集的《评论与纪念文章目录》里留存着。
父亲晚年曾组织过两次老朋友聚会,一次是到淮海西路富华家,还有一次是2013年6月20日在延安中路、陕西南路口的梅园邨酒家。
陈思和写了一短文,题为:《题韦泱<癸巳雅集>并序》。全文如下:
丁公蔼蔼盛华筵,南极群仙鹤鹿缘。
夫子观泉弥益壮,鲁姨酣酒晚霞连。
蔡翁矍铄齖犹健,富老龙蛇宛若翩。
一路风霜追理想,且留头颅念前贤。
我今献赋歌仁者,未及擎杯已忘年。
癸巳五月十三,丁公景唐先生设宴梅园村,邀请老友相聚。席中公为尊长九秩有四,富华老米寿,蔡耕老、观泉先生和夫人鲁秀珍女士都年过八秩,可谓寿星聚会。丁公与观泉先生订交甲子,与蔡、富两老订交40年,可谓香泽流芳。余等均为后辈,举杯齐颂仁者长寿,情谊长存。近日读韦泱兄《癸巳雅集》记录盛宴,深感不可无诗,特作续貂之举,以娱大方。陈思和记。
这次老友聚会,是父亲晚年最后一次,以后再也没有离开华东医院一步,就是有人来访,也都在医院里接待,或由我做代表,到北楼去吃饭。
王观泉先生于2017年6月11日零点因病去世,享年85岁。关于王观泉去世的消息,家人没有向父亲提过,怕他太伤心。王观泉给父亲写过许多许多信件,我在整理这些信件时,发现2016年3月22日王先生给父亲的信中写:“我要求先生为我写——想在‘自白’书上用的语录”,以上是横的,下面两行是竖写的:“回忆的沉重乃在于——记得一切 父亲”后面又写:“不知这样措词是否恰当,要不要上款?”父亲在信封上端写道:“要写字 3月22日”。显然,父亲收到信后,怕忘记,于是,在信封上写了几个字,到时可以提醒自己。现在谁也不知道父亲是否给王观泉写过“语录”?王观泉在信中说的“自白”,是晚年写的一部长篇回忆录《一个开国少尉的自白》,当时说好,写好一章,就给《上海滩》刊登一章,可惜到他去世还没有完工,大家只看到前面几章的打印稿:《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从吨到盎司与俄国人的一个字条》《站在悲多汶书店前》《哈尔滨面包公司和一个不孤的孤儿》《参军潮中的青年 惊魂动魄的四天》等。文章朴实多情,读来令人感动。如果王先生继续写下去的话,一定更加精彩。
父亲写给王观泉的许多信件,目前都由复旦大学图书馆收藏着,其他还有王观泉的书、手稿等。
父亲曾说:“我为有这样的学生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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