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9-12-01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八十五岁高龄的宣稼生,脸色红润,行动利索,真不敢相信他有这个岁数。听说他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经营旧书,七十多年沉浸在旧书堆里,从事被顾廷龙称之“文化拾荒”的旧书收购生涯,闻之我不禁肃然起敬。他俨然是上海滩旧书业最后一个“老法师”,硕果仅存矣!子承父业老辈把家业传给后代,是一件高兴的事,说明有了继承人,用
【全文】
八十五岁高龄的宣稼生,脸色红润,行动利索,真不敢相信他有这个岁数。听说他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经营旧书,七十多年沉浸在旧书堆里,从事被顾廷龙称之“文化拾荒”的旧书收购生涯,闻之我不禁肃然起敬。他俨然是上海滩旧书业最后一个“老法师”,硕果仅存矣!
子承父业
老辈把家业传给后代,是一件高兴的事,说明有了继承人,用文绉绉的话说,是“薪火相传”。这也是家业兴旺的景象。可对宣稼生来说,这里满含辛酸和泪水。宣稼生祖藉浙江诸暨,父亲宣剑游是乡间私塾老师,也算断文识字的文化人。父亲因生活所迫背井离乡到上海谋生路。穷书生除了教书,别无一技之长,这就难以在上海滩有立锥之地了。父亲思来想去,决定租下卡德路(今北京西路近石门二路口)一个简屋,开了一家旧书店,自己找来笔墨,写了气魄倒是不小的“上海书社”四字大字,店招一挂,旧书店就开业了,勉强维持着一家生计。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不久父亲患上绝症,丢下母亲及他和七岁的妹妹撒手西归了。
1935年出生的宣稼生,当年只有十二岁,正在教会办的修德小学读五年级。家里突然遭此变故,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哀伤,还有恐惧。父亲没有了,仿佛家里的天塌下来了。母亲身体不好,小妹年幼,一家三口的日子怎么过?想想都害怕。此时,小稼生年小志不小,真的是“化悲痛为力量”,决心接过父亲的旧书店,继续经营下去。他毅然找到学校老师,提出辞学请求,学校师生都为他惋惜,他品学兼优,却中途辍学。大家知道他的家事,在那个社会环境,也是爱莫能助。
宣稼生是个机灵小孩,他从读书起一放学就在父亲的书店里待着,在板凳上做完作业,就帮父亲照料店堂。遇到顾客需要什么书,他一拿一个准。没顾客时他也不闲着,找本书安静坐着慢慢阅读。这叫耳濡目染,再加上父亲的悉心指点,久而久之,他对旧书这行就不陌生了。文史哲的分类,外文书的书名,名家名著的出处,如此等等,他都不会弄错。如今,父亲走了,他把父亲亲笔写下的广告招贴擦拭干净,挂在书店门口的显眼处,看着“重价收购古今中外旧书”这行遒劲颜体字,他心中默默告慰父亲:放心吧,儿会把书店打理好。尽管父亲不在了,但他更自觉学习旧书知识。在稚嫩的双肩挑起一家生活重担时,他没一刻放松自己。从事旧书经营,就要懂得“版本知识”。哪些旧书刊稀少珍贵,哪些具历史价值,又值多少市场价,心里都要明白透亮。利用晚上时间,他到离家不远处的“树群补习学校”去读夜校,打实语文基础。一本王云五主主编的《四角号码字典》终日不离手,查过的内容折个角,时间久了,这些小纸角纷纷掉落下来,像天女散花。他每天回到家还不肯休息,在昏暗的油灯下,借助字典学古文。虽然在小学读过两年英文,但这点外语词汇是不够用的,他找来《英语百日通》,一头扎进书里进行自学。如此,外文原版书的经营,也成了店里的一项重要赚钱来源。旧书店的实践,加上业余时间的不断钻研,他的业务操作已十分熟练了。就这样,在别人眼中,一个不愔事的小毛孩,突然间长大了,成了一家旧书店的“顶梁柱”。这应了一句俗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二岁做旧书店的经理,这在我国旧书行业里是绝无仅有的,也是他传奇人生的开始。
经营有方
宣稼生打小明白,经营旧书店,首要的是要有货源,也就是说,在书店里,顾客能淘到各种各样的旧书。旧书从何处来?一是店里做出声誉,有出售者会主动送上门来,这叫“守株待兔”。二是上门收购,这是主动出击。而更主要的进货渠道,是到旧书店集中的区域,一家家连续收购。这活计,宣稼生一做就是一辈子。四十年代的上海滩,旧书店、旧书市场多如牛毛。哪条路哪个弄,有哪个旧书店,他是清清楚楚,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
每天,清晨五点钟,不管天寒酷暑,他都雷打不动,骑上父亲留下的一辆破自行车,准时出门。小小的身影,出没在各个旧书摊位上。他常常去旧书店林立的武定路、虬江路、吴兴路一带,转悠在旧书堆中。看中能赚钱的旧书刊,就与摊主一番讨价还价,把价钿压到量低,再毫不犹豫购下。为了加快货源周转,他常常在得到好货后,为了不“搁仓”,就及时找到那些旧书店的“大同行”,因为他们店大财粗,不屑去小摊头收书。这样,他就把淘来的好书,加价转让给“合记书店”“秀州书店”“富晋书店”等大主顾,以此赚得更多差价。这样的生意经,就是上海人所说的“门槛精”。
除了跑旧书店,他还有一个进货渠道,就是去“洋瓶店”,这个名称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散落在大街小巷的废品回收站。他乘店里生意不多时段,就挎个包,到这些回收站里“翻麻袋”,在各种废旧书刊和旧报杂纸中寻寻觅觅。因为那里的废旧品,全是论斤两出售的,收购价格极其便宜。这样的收购,既累又脏,但他为了书店的经营,乐此不疲哪!
我找唐弢
尽管宣稼生如此没白没夜的辛苦,旧书店也是惨淡经营,只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挣扎在最贫困的生活线上。所幸,1949年5月上海解放了。党和政府对文化的重视,让他的旧书经营有了较好环境。
记得,在1953年初冬,他获悉在市东北方向的杨树浦路上,有一家小型的造纸厂,要处理一批报废的旧书。他想,这里边如有好的版本,被化成纸浆岂不可惜啊!就不顾路远天冷,早早上路去了那家厂。到了厂门口,给门卫师傅抽支烟,闲聊几句,算是套个近乎,如此就顺利进入厂区。在厂房后一大堆小山似的旧书杂纸旁,他抓紧时间扒拉,翻找可用之物。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收拢了一些不错的文艺书刊,还有新文学毛边本哪!他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好东西啊!还好来得及时,能抢救下这些珍本。可是,麻烦来了,当他捆扎好这些宝贝,准备与厂里经营人员谈论收购价格时,对方却拉下脸皮说,不能卖出去。一听这话,他猴急了,对着对方直喊:“这些书你们不要动,会找领导来决定”。口气之大,让对方吸了一口冷气。他二话不说,掉转自行车方向,直奔市里的文化局去了。
到了文化局,门卫问他干吗?他大声说:“我找唐弢”,也是好大的口气。门卫看他衣着脏兮兮的,像个拣破烂的,怎么会来找局领导呢,就要打发他走。他赶紧说,你快找,误了事你负责不了。对方没辙,就通报了进去。他心里清楚,唐弢是文化局的副局长,爱好并研究新文学版本,常到旧书市场逛悠,也光顾过他的旧书店,虽一面之交,彼此却留有很好印象。果然,唐弢从楼内出来,一见他就微笑着打招呼。时间紧迫,他就直奔主题,一五一十说了上午的收书情况,遇到难题,请唐弢出面解决。唐弢夸赞他爱护版本的热情,并安慰他说:别急,你先去厂里,我来帮你解决。接着就打电话协调,为了增加保险系数,还让局办公室工作人员给他开了一张购书介绍信。拿着盖有文化局红色大印的介绍信,如同有了“尚方宝剑”。他一溜烟地快速骑车去了厂子。此事果然一路绿灯,顺利办妥出厂手续。车后座放着几十斤重的书,有鲁迅的毛边本《呐喊》《彷徨》,还有郁达夫、阿英等现代作家的毛边本,他一路喜滋滋地回到自家书店,好似今日打了一个大胜仗。
寻宝觅珍
1956年,旧书行业实行“公私合营”。很快成立了以“上海图书发行公司”为主体的国营旧书经营单位。由于宣稼生的旧书店经营得法,就被吸收进了属下的“上海旧书店”。这既说明他的业务能力得到认可,也说明他的人品得到肯定。从此,他有了固定收入,有了稳定的饭碗。心里不提有多高兴了。
进了公有单位,他依然做老本行,外出收购旧书。这活计,就是大海捞针、沙里淘金。吃得千辛万苦,方能觅得奇珍异宝。凭他的眼力,就能识得深藏之物。记得,早期刚办自家书店时,他在新昌路上的一个旧书摊,看到扎成一卷的旧报纸,经验告诉他,这是有年份的报纸。他翻开一看,心跳立马加速。这是他过去就知道的《热血日报》,是由党的领导人瞿秋白所主编。真是难得一见啊!他赶紧购下。进了单位,他专司收购一职,遇到的觅宝良机就更多了。一次,有人请他上门收书。他如约前往,看见一幢小洋楼,心想这是一户大人家。楼内一角,有一堆旧书刊,他看见其中有小开本的《劳动界》杂志等革命文献。这可不是一般人家会有的。好奇心驱使他与主人聊起了天。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这里是民国要人吴稚晖的旧居。这些遗物,当然就是吴的私人藏书了。这批书,宣稼生足足用“黄鱼车”(即三轮运货车)装了三车。
因为广泛收购,他结交了不少知识界朋友,这书运与人脉总是连在一起的。有一次,他在复旦大学贴出旧书收购广告,有人打电话联系。他应约上门看货,一见面,才知道对方是大名鼎鼎的复旦大学校长陈望道教授,打算把一些不用的旧书处理了。他一边帮陈教授清理旧书,一边与之聊起书来。不料,两人聊得十分投入,谈起新文学,他是对答如流,令陈教授刮目相看。他还知道巴金笔名的由来,郁达夫神秘消失在新加坡等等,还懂得那么多的版本知识,两人遂交上了朋友,陈教授还把周谷城教授介绍给他,又请周老题写条幅“业精于勤”赠送给他。以后,像滚雪球一样,通过陈望道的介绍,其他教授也纷纷找他上门收购旧书。这就是人缘的力量。一边收购,他还一边解人所难。著名画家谢稚柳急需一套《二十四史》,他到处去寻觅,终于找到带书箱的整套书,立刻请谢老购了去,解决了老画家鉴定书画的困难。
为收得更多有价值的旧书刊,他走南闯北,远至新疆、云南,都留下他寻找旧书的足迹。那时交通不便,有次去贵州收书,光路上坐硬座,一坐就是五十多个小时,好在年纪轻啊!而住的地方,往往是最廉价的招待所,甚至浴室大堂的通铺。吃的更是简单,一碗面条或馄饨,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当然,辛苦换来的是累累成果。他和收购处的几位同伴,一箱箱有价值的旧书刊,通过火车或汽车,运回上海总部。一次他和同事在常州,收购到清代孤本《阳湖县志》,该书常州当地找了许多年都未果,如今却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还有地下党的伪装本《地下暴动》《红星佚史》等红色文献。一次,收到一批民国年间研究中国问题的外文原版书,其中有一册原文初版羊皮书《戈登将军传》。以及胡适的《尝试集》,俞平伯的《冬夜》等。还有一次,收到一批翻译家傅雷的旧藏,这是傅雷翻译巴尔扎克全集后留下的原版本,有《邦斯舅舅》等,不少留着傅雷的批注或签名。这批书后来供给了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使用。旧书刊,就是给这些专业部门或专家学者派用场的。宣稼生如此说。
令他最为难忘的是,收购到价值非凡的明成化年间《说唱词话》。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他与同事到嘉定县去收购旧书。因之前已请当地新华书店的同志贴出收购海报,他们坐在书店里等候。只见一宣姓农民走进来,把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放在他的眼前。看看已很陈旧了,他小心翼翼打开,顿时眼睛一亮:这是一套古书,共十二册,由于年代已久,还浸过水渍,有一册粘住了,像块砖一样。但仅仅封面上“成化永顺堂刊”这六个字,就让他大气不敢喘一口。这是难得的明版书啊!经问询,得知早年村里种庄稼,挖到坟墩头(旧墓),里面挖出的镜箱、梳子等物,由县博物馆收去了,这书馆里不要,就退给了农民。此人有点爱物之心,觉得丢掉可惜,回家后把书放在竹篮里,悬挂在房梁上。这套明版的《说唱词话》,就留到今朝。听到此时,他决定收下。并由单位派人作了鉴定,确认无误后,就把书带回市内总店。后经上海图书馆长顾廷龙、复旦大学教授赵景深等专家“会诊”,得到高度评价。赵景深说:“这是曾任明朝西安同知宣昶夫妇的随葬品。这套唱词发现,将说唱词话的历史推前了两百余年,对我国研究版画史、文字学都极有价值”,还写了专题论文。消息传到京城中国文物局长王冶秋那里,被他誉为“第二个马王堆的发现”。这套海内孤本无偿捐给上海博物馆,后来出版了影印本。其对文化的贡献和传承作用,是无法估量的。也是巧事,墓葬主人姓宣,挖到古籍的农民姓宣,发现并收购这一珍宝的人也姓宣,“三宣合一”,也是一种缘。
旧书收购,需丰富的版本知识,是旧书行业最具含金量的工作。有一时期,他调到市文物清理小组工作,负责人是顾廷龙,顾老赞赏他从事一辈子旧书收购工作,用自己掌握的书的知识,来保护和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又教他不少版本鉴定知识。然面,因他小学未毕业就辍学了。后来行业评高级职称,他样样过硬,只缺一张大学文凭。
说起这些,宣稼生只淡淡一笑。他说一生做的是收购旧书,人也弄得“蓬头垢面”,像个“拣垃圾”的人,同事戏噱他“邋遢相公”,他也安之如素。退休后,他把几十年积累的收购旧书经验写成教材,给各地同业及爱好者上课,继续在旧书业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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