踵步鲁迅的徐懋庸早期杂文

【出版日期】2017-10-01
【类型】报纸
【作者】王尔龄
【简介】尽管因为在两个口号论争中以一封不逊的信惹出是非,但徐懋庸终于从一时的不解而至终身的追悔。每念前情,悲痛无似。徐懋庸私淑鲁迅,由师法鲁迅而成为名重一时的杂文家,这是尤其不应该因他们的一度龃龉而忽略的。徐懋庸出生浙江上虞县农村,苦学出身;一九三三年春天以翻译在上海立足,不多久却对杂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
【全文】

尽管因为在两个口号论争中以一封不逊的信惹出是非,但徐懋庸终于从一时的不解而至终身的追悔。每念前情,悲痛无似。徐懋庸私淑鲁迅,由师法鲁迅而成为名重一时的杂文家,这是尤其不应该因他们的一度龃龉而忽略的。

徐懋庸出生浙江上虞县农村,苦学出身;一九三三年春天以翻译在上海立足,不多久却对杂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的文字工作的天平上,专著的翻译便因此向杂文的写作倾斜了;发生这种倾斜起始于读鲁迅杂文。这年夏天,他因妻子刘蕴玉快要分娩,就同往浙江黄岩岳家。乡居从事编译,订阅《申报》,看到《自由谈》副刊上何家干(鲁迅)的杂文,他就跃跃欲试。写成两篇寄去,题目是《<艺术论>质疑》、《青年的心》。两篇短文接连刊登,这使他意外地高兴,于是写杂文成了他乡居的一件乐事。编者黎烈文,在寄稿费的同时,还写信给他,希望再写这已是八月间的事了。他第一个孩子(女儿晔子)是八月十日满月的,稍后即全家重又到上海,他在《自由谈》上发表的杂文已有十一篇之多。大约因为写得多,在沪继续为《自由谈》撰稿就开始变换署名,所用笔名有:余致立、致立、余灵扬、灵扬、扬、敦厐、晔子等。

徐懋庸因为读鲁迅杂文而踵步其后,并非偶然。他对鲁迅的为人,心仪之至;对鲁迅的为文,心折已久。揣摩既久,有会于心,这才用隐晦的笔写泼刺之文。出手第一篇《<艺术论>质疑》就有一点鲁迅的笔力。其中说:

我之看懂这一节(按指《艺术论》中引用的《东非诸大湖游记》中的一节)译文,并非由于这节译文特别易懂,而是因为这节文字所说的事实,就在眼前,过于亲切,所以使我恍然大悟。

然而,我疑心鲁迅先生的译文,有几处错误。所谓“非洲”,我以为当作“亚洲”,“黑人”该是“黄人”,至于“瓦仰安提族”,则当意译为“汉族”。

试把这些话与鲁迅在两个多月前发表的通篇说“变戏法”,只在最后奇峰突起的杂文《现代史》结束一句比较一下,就可以觉察其间笔法上的相似了。鲁迅说:“到这里我才记得写错了题目,这真是成了‘不死不活'的东西。”两文都故意说“错”,却是借“错”示“正”,指点读者需要注意的正面意思。徐的《苟全性命法》(1933年7月9日《申报·自由谈》)以“近来文人容易失踪,而且一失踪便成‘大团圆',这样的世界,实在有讲究苟全性命法之必要”起笔,煞有介事地谈“上士闭心,中士闭口,下士闭门”的“陈眉公法”,说“闭门”靠不住,“易招嫌疑,或以为在秘密开会,或以为在制造炸弹”;“闭口”仍有未妥处,“盖由于心的多感”而仍要做“言至玄远”的咏怀诗,因而“要提防‘索隐'家”;“闭心”史有实例,“但你能做到么?”笔涉古今,开阖自如,立论尖锐,而用语老辣,与鲁迅有几分相象。《说穷途》(1933年7月22日《申报·自由谈》)简直就是从鲁迅、许广平《两地书》里勾出来的题目;《元旦漫笔》评论仅有“一年之计”而不去实行,今年的计划可以“保留到明年的元旦”的世态,与鲁迅的《毫语的折扣》所嘲笑的现象也还能相通。

徐懋庸的杂文确乎有点像鲁迅,以至于林语堂以此属彼,“不分彼此”。《鲁迅日记》一九三四年一月六日记载:“午烈文招饮于古益轩,赴之,同席达夫、语堂等十二人。”据徐懋庸回忆,此外还有陈子展、曹聚仁、唐弢、周木斋和徐懋庸自己这次午宴,“林语堂晚到,那时,大家已经入席了。他坐下之后,就对鲁迅先生谈起来,他说:‘周先生又用了新的笔名了吧?'鲁迅反问道:‘何以见得?'林语堂说:‘我看新近有个‘徐懋庸’,也是你。'鲁迅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说:‘这回你可没有猜对,徐懋庸的正身就在这里。'大家也笑了起来”林语堂与鲁迅相识多年,何以有这样的误指?我想,他的猜测虽然不准,但也不能说乱作牵扯。两者的杂文有某些相像,便是林语堂误指的原因。自然,笔墨相似,只在有限的程度上、范围内做到,主要是在构思行文、用语造句上会有某种程度的仿佛一致,而作家各有生活经历、思想深度、艺术造诣,语言修养,风格不可能“不分彼此”。如果说,从风格上辨别,不免难有确证,那么徐懋庸的《欢迎巴比塞调查团》里说的“我在拙译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的《校后附记》上说过……”已透露了作家的一点经历,这个译本是从法文翻译的,由此可知决非鲁迅的译品,“徐懋庸”当然不是鲁迅的“新笔名”了,林语堂没有细读,遂有此喜剧性的插曲。

徐懋庸私淑鲁迅,不仅在杂文文笔上,还表现在获取教诲上。他在古益轩被鲁迅指明“正身”时,他们还是初会,但先前已有聆教的机会了。徐懋庸还在做劳动大学中学部学生时,他听过鲁迅的几次演讲,“他的一口低沉的绍兴官话,许多人听不懂,我却听得津津有味”10。在这以后,古益轩初会之前,他们已通过信了。通信始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徐译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出版的时候。《徐懋庸回忆录》里说,他寄了一本译本给鲁迅,“并提出其中两个用拉丁字拼音的日本人名汉字写法。鲁迅于十五日收到我的信和书,当夜就作复,并对我没有问到的人名,也给了提示,可见他是把书即时浏览一过的。他这种精神使我非常感动。十七日和十九日,他又给我两封信,更正了他十五日信中答复的一个错误,并指出我的一句译文的错误。”同年十二月,因为在一个文艺理论问题,在《自由谈》上与韩侍桁发生争论,向鲁迅请教,要求他对问题本身作些指点,又请他介绍文艺理论方面的日文书。鲁迅在二十日写了复信,从“文学与社会之关系”谈到“小说上的典型人物”;至于日文文艺理论书目之叩询,所开来的却是《世界史教程》等六种,文学论仅占其二。鲁迅信里提出:“首先是改看历史”,“其次是看唯物论”,后是文学史,再才是文艺理论。“中国的书,乱骂唯物论之类的固然看不得,自己不懂而乱赞的也看不得,所以我以为最好先看一点基本书,庶不致为不负责任的论客所误”。这个看法为徐懋庸所信服,他的《改读历史》记下了“偶而向一个作家问起”读书问题,得到“首先是改读历史”的教益,使他懂得必须读“历代建造文化者的活动和状况的历史”;他终生孜孜不倦地研究哲学和哲学史,就是以此为起点的。

徐懋庸在三十年代,主要是以杂文进入文坛的,这正是被吸收到“左联”的原因之一。一九三四年春,由任白戈介绍,成为“左联”盟员。当时,鲁迅同周扬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但没有涉及徐懋庸;倒应该说,他与鲁迅的关系已非泛泛;鲁迅对他期望殷切,爱护备至。这年五月九日,黎烈文被迫辞《自由谈》编辑职,“左联”想办一个半月刊,以代替《自由谈》这个发表阵地。光华书局愿意出版这个刊物,但主张定名为《自由谈半月刊》。“左联”叫徐懋庸担任编辑,他就写信给鲁迅,请求拿主意。鲁迅在五月二十六日复信中指明了投机的出版商的面目:“他们善于俟机利用别人,出版刊物,到或一时候,便面目全变,决不为别人略想一想。例如罢,《自由谈半月刊》这名称,是影射和乘机,很不好的……不是首先第一步,已经不听编辑者的话了么。”“我想进一句忠告:不要去做编辑。……不要跳下这泥塘去”后来,光华书局接受了所提的《新语林》刊名,徐懋庸服从“左联”的决定,担任编辑,请鲁迅支持;鲁迅答应了。事情的结局果不出鲁迅所料,光华书局不讲信用,徐懋庸陷入了泥塘,《新语林》终于夭折这时鲁迅给予鼓励:“伤感是不必的,……此后可以仍旧只与老朋友往还,而有些不可靠的新交,便断绝往来,以省无谓的口舌,也可以节省时间,自己看书”。

徐懋庸后来回忆此事时说:他起初坚决反对我编《新语林》,但我编了起来之后,他则大力支持,并多所指示,这固然是以事业为重,但也是出于对我的爱护。他曾经对我说过,有不少“左翼”作家,只“左”而很少“作”,是“空头文学家”,而对于我的每年至少译一本书,而且文章写得不少,颇致赞许。

鲁对徐的器重,只是爱惜人才,全无私心。曹聚仁说:“鲁迅先生对余(致力)兄的才华十分看重,有一段时间,相当接近。余兄先后刊行了《不惊人集》和《打杂集》,都为鲁迅所称许。……余兄可以说是杂文作家中的一支健笔”。曹聚仁称之为“健笔”,还有人美之曰“能手”:“短小精悍的杂文应当是而且实在是战斗之际的轻骑,它可以来去如风,左冲右突,捍卫自己的壕沟,冲乱敌人的阵线。这效益,年来的杂文,的确多少实现了。《打杂集》的作者,要算是这种杂文的一个能手”

徐懋庸的杂文,是踏着鲁迅的足迹走的。他曾经这样自述:“我之所以不管人们的轻蔑,自顾做我的‘杂文',就是因为相信在现在这个时代中,‘杂文'对于社会实在很有点用处……我的思想却是一贯的,所以《人间世》要我做‘闲适'的文章,我就做不出”。“我以为小品当以清新俊逸者为上,平生爱读此派,亦尝有志拟作,而终于不能。这固由于学力未逮,,但缺乏轻松的心情,也是一个大原因”。杂文(小品文)既要“小”,又要区别于案头清供,他以为在于:“小品文系从小处落笔,却是着眼于大处的。‘文艺小品'是小品文,但文艺的研究是大工作。‘科学小品'是小品文,但科学的研究是大工作。‘历史小品'是小品文,但历史的研究是大工作,所以虽是做小品文,却要从大处入手的”。“论起用途来,浪掷千金,未必胜于善用百金,同样,洋洋的大文,未必胜于短短的小品文。博士买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播为笑谈,足见大文章也有无用武之时。而小品文,有时却有很大的效果,”这效果,就在分明地写出“社会的真相”上。正是如此见识,使他的杂文具有鲁迅风,非徒形似而已。

但是,和鲁迅的杂文比较起来,徐懋庸的杂文,酣畅或可匹俦,而深刻显有不足。特别是“左联”后期,他在杂文写作上陷入了矛盾。“我写杂文,本来是批判国民党统治下的黑暗现状的居多,……但一九三四年八月国民党实行图书检查制以后,这种批判文章,意思较明显一点的就通不过,于是只好‘隐藏'得非常含糊”。与此同时他却在“有意减少文言的使用,避免过于隐晦,这是根据‘左联'同人们的建议的”。既要“隐藏”,又需“避免过于隐晦”使读者看懂,这就难乎其为杂文了。《“官场现形记”》就是在这种矛盾中行文的。“《官场现形记》中的描写,究竟也是现实的。倘有读者嫌他刻画得太过火,不近人情,那是他自己不懂世态之故,……大概中国的社会,尤其是旧时官场,畸形发展得太厉害,积习太深,所以一入此中,人性真会变成书中所写的那样罢。”临末举出劳主政与梅飏仁(媚洋人)的不愁国家瓜分的奴才论调,加上结语:“这样的百姓和这样的官,跟我们实在太熟习了。”本意是在借近代小说以论“今世”世相,但一面要隐曲,一面又要明白,实在难于兼顾,只好失之于平了。这时的某些杂文,不如先前的泼辣,固然有客观上的原因,却也不全然如此,“主要的还是自己的思想不深刻,艺术不熟练”。不在隐曲中追求深刻,以深刻性发挥隐曲的杂文艺术性,却在受到限制中去寻找表达上的显豁,以减弱泼辣去牵就同人的未必正确的告诫,这就是徐懋庸不能像鲁迅那样在“镣铐的跳舞”中把杂文艺术提高到新的高度的原因。

[本文参考文献:《不惊人集·前记》、《申报·自由谈》、《徐懋庸回忆录》、《鲁迅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