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云:上海旧书业“老法师”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旧书业与实体书店已日渐式微。2013年4月,上海旧书业标志性人物吴青云老人的去世,似乎成了一个时代的绝响。他的一生,默默无闻地从事旧书业的服务工作,为无数读书人提供细致、周到的文化佳肴。他是读书人的良师益友,他是书籍文化的守护者、传播者。这样的文化老人,在上海乃至全国已属凤毛麟角。早年在四川路摆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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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业与实体书店已日渐式微。20134月,上海旧书业标志性人物吴青云老人的去世,似乎成了一个时代的绝响。他的一生,默默无闻地从事旧书业的服务工作,为无数读书人提供细致、周到的文化佳肴。他是读书人的良师益友,他是书籍文化的守护者、传播者。这样的文化老人,在上海乃至全国已属凤毛麟角。

早年在四川路摆旧书摊

过去,见到吴青云的地点,大多是在一家叫作“新文化服务社”的旧书店里。因为我爱好旧书,是这家旧书店的常客。更因为吴青云是旧书业的“老法师”,见到他,当是十分难得了。旧书店的店堂面积约有五六百平米,四壁书架上密密匝匝排满了旧书,中间也被书架隔成一条一条弄堂似的。店堂中央还用小桌子拼成大台面,台面上整整齐齐码着旧书。环视一圈,是书山书海,真有铺天盖地之势。在这书的丛林环抱中,我与吴老常常以书为话题,絮絮语语似无止境。

生于1926年的吴青云,本来可在家安享晚年,却退休不休,常常换两部公交车,花上一个多小时,来店里义务劳动,分文不取,成为这座城市也许是最为年长的“志愿者”。在店里,他帮着出出点子,为旧书定定价钿,或回答一些读者的咨询。依着对旧书业的一份朴素感情与热爱,他也不肯闲下来。

吴青云为广东潮阳人,童年时于当地世德小学读完高小。十三岁到上海,考进了国立暨南大学附属初中。可是,不到两年光景,父亲因劳累过度,竟患病而死。为养家糊口,从1946年起,二十岁的吴青云批发来一些外国画报及书刊,摆外文书摊。之后在四川路上找到了一个相对固定的摊位,又从“大华图书杂志公司”、“别发书局”、“西明行”等,批来《读者文摘》《时代》等新书刊,还从读者家里回收旧书刊,这样,旧书摊规模越来越大,生意越做越兴旺。吴青云一心一意做生意,终于成为一名旧书经营者。上海解放后,书摊从四川路搬到了淮海路,还拥有一批固定的客户群,受到读者好评。1951年,他在襄阳南路租到了一间店面房,挂出“进德书店”的招牌,加入了上海书业公会,成为一名名正言顺的旧书经营者。没想到,这一干就是六十多年,到2007年八十二岁正式离开工作岗位,他在旧书堆里跌打爬滚了一辈子。他说:“一生无有建树,在旧书刊的挖掘抢救中,为保留文化尽了力,此生亦无悔无憾了”。

退而不休服务读者

新中国诞生后的几年中,许多外国侨民相续离沪回国,临行前他们清理出大批西文书出售。这段时间,正是旧书业兴旺、繁荣时期。吴青云主持的“进德书店”,抓住这一良机,一手进一手出,旧书店也就越办越好,深受读者欢迎。从19561月开始,上海各商业系统,包括经营旧书的小商小贩,按照国家政策与要求,进行公私合营。吴青云因守法经营,并且生意与信誉都有口皆碑,经上级批准,公私合营后的“进德书店”,仍由吴青云负责经营。1958年,上海所有的公私合营旧书店,全部撤店归并给上海旧书店。此后,因吴青云对旧书市场的熟悉,被分配在收购处任收购员。他走南闯北,在城市大街小巷,在偏僻乡间,从废品回收站,从市民家中,以及公共图书馆和造纸厂仓库中,收购到大量珍稀书刊,挽救许多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瑰宝”,包括难得一见的明版刻本。

这旧书收购工作,吴青云一做就做了三十余年,一直做到1988年他年届六十正式退休,经他之手收购回来以及从废品公司抢救回来的旧书刊,少说也有几十吨,由此大大增加并丰富了上海旧书店的库存。有人笑说:老吴这些书,可让旧书店三年不会“坐吃山空”。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正是文化事业迎来兴旺繁荣期,旧书的经营也呈现新的发展势头。上海书店在恢复经营古旧书买卖后,又开出期刊部,专门从事老期刊经营。可是,经过“文革”十年,旧书业的专业人才青黄不接。在此状况下,上海图书公司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吴青云退休,从领导到普通员工,都一致恳切挽留他。吴青去一则不好意思违拂大家良好心愿,二则也可以在自己单位的旧书店里再发挥余热。这样,他答应了返聘,而将山东、江苏等地数家单位的高薪聘请一一谢绝。于是,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举行了一次隆重、简短的“欢送、欢迎会”。按国家规定,大家欢送他光荣退休。同时,大家又如愿以偿地欢迎他受聘继续担任期刊部收购组长。连他的办公桌都没有挪动过,继续每天到这里上班,从这里下班。这一干又是三年,其间集配了不少颇具文史价值的整套老期刊,如三十年代的《电影画报》等,优先供应给上海图书馆、北京电影研究所等单位。

挑起“新文化”重担

1991年,对吴青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他走上了这家叫做“新文化服务社”的领导岗位,担任主持工作的付经理,此年他已六十六岁了。

听听名称,一般读者不知道这是家什么店,望文生义,可能会想到,这大概是出售学生文具的商店,或是打字、复印的誊印社吧。其实不然。这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专业经营古旧书刊的旧书店。

毕竟是旧书业的“老法师”,吴青云走马上任的重要一招,就是上门收购旧书。只要有需要,吴青云就有求必应,不管路途多远,坚持上门收购旧书,有的人家是简陋的老房子,旧书都堆在阁楼里,吴青云一边为他们整理旧书,分门别类按质论价,一边还为他们清理垃圾,进行大扫除。往往是旧书取出了,原来放书的地方也理得整整齐齐,深得客户好评。有“补白大王”之称的老作家郑逸梅先生去世后,家里藏书较多,而其后代都无力收藏,吴青云获悉后,主动上门了解情况,先后三次收得郑老先生的藏书,使这些书籍传承到可以派上用场的爱书人手中。吴青云还与各级宣传部门、大专院校图书馆,以及企事业图书馆等,保持了经常的联系,收购他们一时不用的旧书,来充实旧书店货源。平时,吴青云还善于结交书友,老作家、老艺术家,如柯灵、朱雯、赵家璧、丁景唐、张骏祥、魏绍昌、白桦等,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打来电话,请吴青云协助他们整理旧书刊,卖给旧书店。每次他们看到吴青云七十多岁的身影,也肃然起敬,很是感激。吴青云就是这样,以上门收购的优质服务,结缘书友,为收购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一些难得一见的珍本,都悉数收进旧书店,如早期延安的《解放日报》,复社版的《鲁迅全集》,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以及《古本戏曲丛刊》《万有文库》、百衲本二十四史等等,都成了镇店之宝。

旧书是为专家派用场的

吴青云口中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旧书是为专业读者派用场的。为读者找书,尤其是为从事研究、写作的学者、作家找书,他乐此不疲,而且往往给予十分优惠的售价。他认为,因为做学问来旧书店买旧书,与旧书商为贩卖赚钱来买旧书,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他对学者、作家来买旧书,总是“网开一面”,关照有加。复旦大学教授周振鹤,几乎每个月都要到旧书店来寻觅这方面的旧籍史料,一来二去,就与吴青云交上了朋友。吴青云知道他的研究方向及所需史料,就注意为他留着相关旧书,如《中国进出口洋行录》《世界各国通商口岸概况》等。周教授在别处无法找到的书,在“新文化”旧书店却满足需求,还得到了优惠价。

姜德明先生是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也是爱书的藏书家。每次来上海,他都要到“新文化”旧书店来淘旧书,而吴青云总是让他“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有时,姜德明需要的旧书,在店里一时找不到,就会给吴青云留下一张写有书名的纸条。下次再来上海,就会意外地从吴青云手中得到他所需的书,让他喜出望外,如施济美的《鬼月》《凤仪亭》两本民国版小说集,姜德明寻觅多年未果,还是吴青云让他圆了书梦。上海杂志公司出版的“中国戏曲理论丛书”,有阿英编《雷峰塔传奇叙录》,孙楷弟著《傀儡戏考原》,傅惜华著《曲艺论丛》等五种,亦得自吴先生之手。姜德明每每说起这些,铭感不已。一介书生,无以报答,姜德明每有新书问世,总不忘给吴青云寄赠一册,以表达对老吴的感谢之情。几年前,吴青云因年事已高,主动向公司提出辞呈,不再担任经理,最后他接受了担任顾问的聘请。他在给姜德明的一封信中说:“在有生之年,我还是愿意竭尽绵力支持,希望这个旧书店能发展和生存下去,为喜爱淘旧书的朋友,保存一个据点,一个悠闲的去处。您如果到上海,请到我单位来看看,我店库房中,可能会找到几本您喜爱的旧书刊。”

这是吴青云的肺腑之言。有他这样热爱旧书的“老法师”,有他这样为爱书者着想的旧书业老前辈,是爱好旧书的读者与学者的福音。

由于“新文化”旧书店声誉鹊起,美名远播,吸引了各地爱书人慕名面来,不仅有专家学者,大专院校的师生,而且还有港澳台地区及美国、日本、韩国等研究中国的专门人士。原上海市长汪道涵先生爱书、读书是有口皆碑的,在公务繁忙的间隙,不忘忙里偷得半日闲,来旧书店逛逛。日长时久,汪市长与吴青云成了无话不谈的书友。在淘进可用的旧书外,汪市长还有不少暂时不用的书想处理掉,请吴青云多次登门,为他清理旧书,深得汪市长的赞许。汪道涵一手书法颇具文人气息,他挥笔以“从善则明”四字的墨宝相赠。

 “新文化服务社”这家旧书店,深隐在上海石库门楼群深处,却吸引着来自全国,甚至海外的无数读者。他们悄然光顾,流连忘返,然后夹着几册旧书,心满意足地穿越繁华的闹市,消失在城市的另一头。这样的旧书店,不靠浮华来招睐顾客,靠得是像吴青云那样懂行的业内人士的细心服务;不靠时尚哗众取宠,靠得是源自旧书那温润厚实的历史沉淀。仿佛当年的鲁迅、郑振铎、阿英、巴金、辛笛等文化人,一袭长衫,在旧书店进进出出,构成了具有上海意味的海派文化的独特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