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著作中的典故(二题)

【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大云经》之真伪1915年鲁迅据所得拓本校《山右石刻丛编》著录本《大云寺弥勒重阁碑》,补正二十余处,其《〈大云寺弥勒重阁碑〉校记》是一篇重要的文字,十六卷本《鲁迅全集》第八卷为之作注,引《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云,载初元年(689)“秋七月……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
【全文】

《大云经》之真伪

1915年鲁迅据所得拓本校《山右石刻丛编》著录本《大云寺弥勒重阁碑》,补正二十余处,其《〈大云寺弥勒重阁碑〉校记》是一篇重要的文字,十六卷本《鲁迅全集》第八卷为之作注,引《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云,载初元年(689)“秋七月……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颁于天下,令诸州各置大云寺,总度僧千人。”今按此说不确。《大云经》为后凉昙无谶所译,早已流传,今传世有敦煌石室本《大云经疏》残卷,当为武则天时颁行天下者,与佛藏传本对照,大体完全符合,可见“伪撰”一说完全靠不住。此事已由陈寅恪先生论定。十八卷本《全集》删去这段引文,是很好的。

《大云经》当时那样时髦完全出于政治方面的原因。这部佛经中说起女人也可以做皇帝:当年南天竺有一个无明国,“其王夫人产育一女,名曰增长。其王未免忽然崩亡。尔时诸臣即奉此女以继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拒违者。”这是人间之事,佛界也有先例:“佛告净光天女言:汝于彼佛暂一闻大涅槃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汝于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大方等大云经•大云初分增长健度》)这些记载对武则天太有利太重要了。她以一个女人而掌握国家大权,正苦于找不到经典上的根据,现在有和尚给她找来了这部《大云经》,喜出望外,兴奋之至,于是立即“颁于天下”,并且“令诸州各置大云寺”,大力宣传,扩大影响,务求家喻户晓。

大云寺的来历如此。鲁迅的《〈大云寺弥勒重阁碑〉校记》只讲校碑,不涉及其他,所以为此文作注,“大云寺”或者也可以不立条目;而如果要解释,却又不宜只引用《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中那一段并不可靠的说法,这里还要增加一些说明才好。

如果要解释大云寺,那么也得解释弥勒阁。据《旧唐书》卷一八三《薛怀义传》,受武则天宠爱的和尚薛怀义大力吹捧女皇,“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云云,胡说八道而极合时宜,于是又令诸州大云寺中均建弥勒阁,要求当作一件很严肃的政治任务来完成。武则天后来称为“金轮皇帝”,也从《大云经》来,在那里不是净光天女分得了转轮王所统领处的四分之一吗,所以这里女皇帝的称谓也要与之相应。

当时“诸州各置大云寺”务求尽快,所以大抵选一原有之庙换个名称就算完成政治任务。如长安,将光明寺改称大云寺,而猗氏则以仁寿寺为大云寺。这些庙等到武周时代结束后又各自恢复其原名,如猗氏之庙仍称仁寿寺。鲁迅校记中有云:“大云寺弥勒阁重碑,唐天授三年立,在山西猗氏县仁寿寺”,道理便在于此。

陈寅恪先生的有关考论见于其《武曌与佛教》一文,略云:“武曌以女身而为帝王,开中国政治史上未有之创局。如欲证明其特殊地位之合理,决不能于儒家经典中求之。此武曌革唐为周,所以不得不假托佛教符谶之故也。考佛陀原始教义,本亦轻贱女身……后来演变,渐易初旨。末流至于大乘急进派之经典,其中乃有以女身受记为转轮圣王成佛之教义。此诚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也。武曌颁行天下以为受命符谶之大云经,即属于此大乘急进派之经典。其原本实出自天竺,非支那所伪造也。”(《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5页)以下尚有详细的考论,俱宜参考。

唐朝的御赐菜单

鲁迅在说起中国的肴馔时,自称“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所见过的旧记,只有《礼记》里的所谓‘八珍’,《酉阳杂俎》里的一张御赐菜帐和袁枚名士的《随园食单》。元朝有和斯辉的《饮馔(按应作“膳”)正要》,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番,大概是元版的,所以买不起。唐朝的呢,有杨煜的《膳夫经手录》,就收在《闾邱辨囿》中……”(《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七月四日》)鲁迅并非烹饪专业出身,他自称知道的“只有”这些,其实已经可以说比较丰富了。

这些旧记中名声最大、流传最广的大约是《随园食单》,袁枚(17161798)是大名士、美食家,其人知名度极高,他的《随园诗话》乃是最为流行的诗话,于是他的《食单》一书也就成为名著,至今仍有众多的读者。“八珍”见于《礼记•内则》,又见于《周礼•天官•膳夫》,据郑玄注,说的是八种加工肴馔的方法:淳熬、淳母、炮、擣珍、渍、熬、糁、肝膋,后来也借来指称各种高级食品。我的老家那里有一种传统的点心叫“八珍糕”,价格甚高,但我们小时候并不喜欢吃,嫌它有一股中药的味道,不知道里面用了些什么珍贵的材料。

唐人杨煜的《膳夫经手录》原有四卷,是专讲烹饪的著作,现在只能看到一点碎片。元朝人和斯辉(一作忽思慧,都是音译)的《饮膳正要》,三卷,多讲营养学和饮食卫生,作者原是太医,自然关心这些方面的问题。

至于《酉阳杂俎》里的那张御赐菜帐(菜单),见于该书卷一《忠志》篇,略云:

安禄山恩宠莫比,锡赉无数。其所赐品目有:桑落酒,阔羊尾窟利,马酪,音声人两部,野猪鲊,鲫鱼并脍手刀子,清酒,大锦,苏造真符宝轝,余甘煎,辽泽野鸡,五朮汤,金石淩汤一剂及药童昔贤子就宅煎……

以下还有许多名目,似乎都是器物而非食品,就是上列引文中的苏造真符宝轝也是如此;至于音声人两部则是两组歌唱艺人,更不是可以拿来吃喝的东西。这里的行文似乎有些混乱。

赐品中有三种酒:桑落酒(秋天桑叶落时开始酿造的米酒,详见《齐民要术》卷七《法酒》)、清酒(经过过滤的醴酒)以及马奶酒。这里又提到高级食材,如辽泽野鸡,大约辽泽地方的野鸡特别有名,所以作为恩赐品之一。

一般意义上的肴馔有三种:阔羊尾窟利、野猪鲊、鲫鱼脍。鲊本是加工鱼类的一种方法,“以盐米酿鱼以为菹,熟而食之也。”(《释名•释饮食》)现在称为糟鱼,然则野猪鲊应是糟野猪肉。这种菜现在已经无从吃到。脍是把鱼、肉斩得很细碎,所谓“脍不厌细”(《论语•乡党》),把鲫鱼斩得如此之细,大约相当于现在的鱼圆、鱼饼之类。“窟利”不懂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少数民族的用语,估计是当时胡人加工高级羊肉的一种方法或品种的名称。

至于余甘煎、五朮汤,金石淩汤三种,则都是具有特别滋补营养价值的食疗佳品。余甘子是一种珍贵药材,“微苦酸甘,微寒无毒,主丹石伤肺,上气咳逆。久服轻身,延年长生。凡服乳石之人,常宜服也。” (《政和证类本草》卷一三引《海药本草》)安禄山平时大约是服乳石散的,所以特别赐给他对症之物。五朮汤和金石淩汤应当都是滋补性质的汤剂。

看来唐朝的上层人士以肉食为主,又讲究喝酒,并辅之以各种食疗品。老百姓当然不能如此阔气,从唐诗里看去,来点炖鸡汤,炒韭菜,就是待客的佳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