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9-05-01
【类型】报纸
【作者】 姚桐椿
【简介】 吴青云先生是上海旧书业的老法师,离开我们已近六年了。在上海,喜欢淘淘解放前后旧书旧刊、且历有年所的,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他,有些淘书人或许还与他有过或密或疏的接触和交往。我是从《藏书报》韦泱先生的文章里才得知青云先生在2013年4月5日驾鹤西去的。开始因事出意外而十分震惊。在我的印象里,青云先生
【全文】
吴青云先生是上海旧书业的老法师,离开我们已近六年了。
在上海,喜欢淘淘解放前后旧书旧刊、且历有年所的,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他,有些淘书人或许还与他有过或密或疏的接触和交往。我是从《藏书报》韦泱先生的文章里才得知青云先生在2013年4月5日驾鹤西去的。开始因事出意外而十分震惊。在我的印象里,青云先生总是精神饱满、热情洋溢,碰到熟悉的老书友,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主要内容是他近日搜罗到什么好书,或帮某人找到什么急需的资料。可以看出,他很热爱自己坚守的这份工作,很欣慰自己的辛劳给人以帮助。但再一想,他毕竟年长我十几岁,2013年已年近九旬,又一直这么操劳,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我与青云先生相识相交有半个世纪之久,虽平淡如水,但最初的一幕至今清晰得像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它的发生出乎我的意料,它的发展更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工作的单位在上海远郊嘉定县城,每星期只能回市区的家一次。那时我正热衷于收集新文学(又以新诗、民国版书为重点)资料,所以经常泡旧书店。当时在南京西路江宁路口有家旧书店,是上海旧书店的分店,离我家很近,差不多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去泡个把小时,不时会淘到一些心仪的书。一天,我记得是下午二三点钟,我淘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抗战时期大后方出版的土纸本,特别令我惊喜不已。这是本译诗集,书名现在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译者我还记得是“方然”。“方然”是胡风分子,记得在那本至今仍感到有雷霆之威的资料集里,点到过这个名字。那时胡风分子的书书店里是不出售的,这本书显然是漏网之鱼。除了这个因素,这本书印得也非常精致。开本比32开略小,近方形,封面设计赏心悦目,纸张浅黄、细腻、硬扎,字也清晰,不像大多数土纸本模糊不清,不是淡得几乎看不出,就是很深,油墨渗到背面,与背面的字重叠,没有破损,没有污染,触手如新,我欣喜不已、爱不释手。但我很快冷静下来:还要过付费时的检查关,在那里,这条漏网之鱼很可能被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火眼金睛”的营业员逮住、剔除掉。我惴惴不安地来到收费处,把书递进去。是一位从未见过的营业员,四十上下,显得十分精干、“目光如炬”,其他几本书他瞄也不瞄,就对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个不停,这时我的心正像有些人所形容的,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
他低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里还有这种书?”“师傅,我经常来这里,怎么没有见过你?”“我不是这里的,是福州路总店的。”“福州路我也经常去,也没见到师傅。”“我在楼上。”“我去楼上买过书。”
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我才二十几岁,有点疑惑不解:“你也去内供(内部供应部)?”
我告诉他,是赵景深先生帮忙介绍,我才得以进内供买书。“我搞新文学,重点是新诗,但单看解放以后整理出版的,不行,有些有改动,有些还没有重印,所以想收集一些民国版书。——可是很难。”他说:“像你这样,要买这类书确实不容易。”
我告诉他,每次在内供部挑选的书,最后负责人(后来知道是刘华庭先生)都要检查,有时还要剔去几本。我说:“他知道我是赵先生介绍的,还算手下留情;另外,他大概还看在我给他提供过几次作家笔名资料的份上吧。一次,有位上海某大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所挑选的书,被他剔得所剩无几,真正惨不忍睹。——我也没看见你。”“我在里面的仓库。”
大概这样的交谈“柔化”了彼此的情绪,他把这本书与别的几本书放在一起推进去结账,这时我悬着的一颗心终算落地。我示以谢意,并请教他姓名,他说:“吴青云。”他告诉我,他来这里是下基层,也在业务上帮点忙,一个月左右来一次。他告诉我下次来的日期,到时候,我想方设法去,主要是找机会与他搭讪、攀谈。
对这家分店,我也算老顾客了,几乎所有营业员,都可以说上几句。他们见我与青云先生很谈得来,也另眼看待,允许我到楼上去挑选书。有一次我要找青云先生,他正巧有事在该店北京西路仓库,一个营业员帮我打电话给他,他叫我去那里。到了那里,分店的几个人见我是青云先生的书友,还允许我就在那里随意挑选书。这次,我正像老鼠掉进了白米囤,满载而归。我在这家分店买到过不少新文学版本书,印象最深的是《半农杂文》和《半农杂文二集》。这在唐弢先生那本誉满读书界的《晦庵书话》里专门有介绍。
一次我向青云先生反映:“最近内供新上架的书很少。”“最近风头有点紧,”他说,“你要么抄份书单给我,我帮你在里面找找看。”下一次我去福州路二楼,一位营业员果真把一叠书交到我手里,但看刘华庭先生的神情,他并不赞同这种做法。我转告青云先生:“看来只能偶尔为之。”他默示同意。
大概他看我对新文学版本书还比较熟悉,与他在这上面共同语言比较多,有一次,他主动请我去他家里欣赏藏书,我当然求之不得、欣然从命。那时他住在安福路(东泉路大概是动迁过去的吧),家里只见他一个人。我们交谈了一会,他便兴冲冲地从另一房间拿出两本线装书,一本是《志摩的诗》,一本是《扬鞭集》,品相极佳,触手如新。但凡对新文学版本书稍有涉猎,是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两本书的。这时我的脑子像陀螺一般飞转:青云先生拿出这两本书,是单纯的给我欣赏,还是有求售的意向?我很快作出判断,因为我与青云先生还交浅言深,如果他有求售的意向,过一段时间旧事重提可能会更好。
但是,形势没有给我时间。文革的罡风陡然而起,我所在的大学又是运动的重灾区,我被一波接着一波的批斗横扫的巨浪吞没了;为求生存,我只能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中载沉载浮、随波逐流。
一晃十多年过去。文革之后,我因兴趣转移,不大去旧书店。一次有位朋友告诉我,青云先生在长乐路新文化书社,还向他问起我。我听了很感动,立马骑了自行车赶去。老友相见,百感交集,但我们心照不宣,都回避了文革这个让人痛心疾首的话题。我告诉他:“现在不弄新文学、新诗了,所以不大去旧书店。”他说:“现在旧书店早已不是你淘书的时候样子,你能看得中的书大概也所存无几了。”他再三请我看看,“或许会有你需要的。”我盛情难却,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挑选了几本,他大笔一挥,给了折扣优惠。他示意我留意在壁角落里看书的一个读者,年纪在三十几岁。“ 是XXX”,他说出一个名字,原来是已故复旦大学教授谭其骧先生的学生,研究历史地理的。我对近代外来词有兴趣,这位先生有不少这方面的文章,我看过一些,寒舍还有他的书,所以对他有所了解。这天他好像买了本谢稚柳先生的《敦煌艺术叙录》,似为解放初的旧版,青云先生也给了他折扣优惠。我深感,搞人文科学研究的,眼界不能太狭仄,孤陋寡闻、画地为牢,这样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这位先生后来在学术研究上取得不俗的成绩,与他眼界比较宽,专攻术业之余,不废泛览,恐不无关系。
后来我去长乐路书社的次数也不多(书社设在瑞金路某弄内的营业部,我也去过),因为确实很少找到我所需要的书,难得挑选到几本,青云先生总是热情地给与折扣优惠,我却难乎为情。青云先生曾邀请我去他东泉路新居,还指示我乘车的路线,我答应了,却迟迟没有付之行动,因为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且原在市中心的家已因动迁搬到北新泾,从这里去东泉路得调三四辆公交车,就泄气,趑趄不前了。但每年元旦春节,我俩都会互寄贺卡,说明在各人的心里还惦记着对方。
称青云先生是上海旧书业的老法师,我认为是名副其实的。文革之前,我有四五年时间几乎每个星期要光顾旧书店,除了福州路、淮海路、北四川路和南京西路四家国营旧书店,常熟路、北京西路以及其它地方的一些小旧书店,我走过路过不会错过,也都会进去“觅宝”。我接触过的营业员,论业务水平无人能望其项背。记得报上屡有文章批评书店营业员业务不熟悉、“一问三不知”,可我在青云先生身上几乎没有碰到过,相反却得到过他的提示和帮助。青云先生的学历并不高,但他热爱这份“卖旧书”的工作,结合工作实践刻苦钻研,日积月累,终于成为受人钦仰的业界老法师。青云先生最可贵之处是乐于为读者服务,乐于和读者交朋友,他与读者之间早已超出单纯的买卖关系。这在过去不多(北京可能多一些),现在则更少,所以尤为令人怀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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