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遨与《杨度外传》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融融冬阳下,与九七高龄的田遨前辈闲聊,甚感惬意。不经意间,话题就转到了杨度这个历史人物上。我说至今仍还清晰记得,三十年前的一九八四年,阅读您的长篇人物传记小说《杨度外传》,从报上的连载,天天翘首以盼,到手捧着书本,一副不忍释卷的情状。这样的阅读往事,真是令人感怀啊! 初留“政客”印象听我如此说来,田
【全文】

融融冬阳下,与九七高龄的田遨前辈闲聊,甚感惬意。不经意间,话题就转到了杨度这个历史人物上。我说至今仍还清晰记得,三十年前的一九八四年,阅读您的长篇人物传记小说《杨度外传》,从报上的连载,天天翘首以盼,到手捧着书本,一副不忍释卷的情状。这样的阅读往事,真是令人感怀啊! 

初留“政客”印象

听我如此说来,田老浅浅一笑。他说,从学生时代起就喜欢文史,尤其是历代人物掌故,从不少传记史籍中了解他们的身世与功过。一次,在阅读有关袁世凯的资料中,知道了杨度其人,在头脑中对其留下了“政客”的最初印象。

在中国近代史上,杨度是一个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的重要历史人物。他生于一八七四年,为寻求救国道路,曾两度东渡日本。一九三一年,杨度在上海病逝。这样说来,二一四年该是杨度诞辰一百四十周年纪念日。他年轻时有才华有抱负,主张立宪救国。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后,做了大总统,还梦想做皇帝。杨度却秉承袁的旨意,发起“筹安会”,为袁登基鸣锣开道,改元“洪宪”,改民国为“中华帝国”,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乌烟瘴气。后在全国一片反对声中,以及蔡锷发动讨袁护国战争的军事打击下,袁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追随袁世凯的杨度,也因此成为洪宪帝制罪魁祸首袁世凯的帮手,受到北洋政府的明令通缉。之后,杨度迷途知返,经与孙中山的交往,又受李大钊的影响,逐步认清了救国救民的道路,开始信赖共产党人,为革命做了大量工作。这是一个功过皆大,人生反差殊为鲜明的人物。 

总理曾有遗言

进入新时期初期,政治清明,信息始畅。关于杨度,周恩来总理曾在逝世前几个月,关照秘书告诉王冶秋,要他转告上海《辞海》编辑部,在有关“杨度”的词目条下,应写上他最后加入共产党的事实。周恩来当年这一遗言的披露,在史学界引起不小的震动。总理在重病期间,仍不忘一个为革命事业做过贡献的人,充分反映了党的实事求是精神,也展现了周总理虚怀若谷、作风细腻的博大胸襟。

闻悉这个消息,田遨亦兴奋不已,开始改变了对这个“政客”的看法。田遨想,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值得给予立传,使其青史留名。他曾想用小说的形式,塑造杨度的形象。但这只是一闪的念头,因为,他感到这个人物太难写了。几年后,上海《解放日报》兴起版面革新之风,新创“连载小说”副刊版面,以增强报纸的可读性与吸引力。报社领导将杨度作为连载内容之一,列入备用选题。在商量具体撰稿人选时,有人提议,请老报人田遨出山,他是最合适的执笔者。报社找到田遨征询他的意见,询问他有无兴趣写写杨度,商谈果然一拍即合。尽管田遨认为杨度难以落笔,但经不住这个题材的“诱惑”,决定挑战自己,最终接下了这茬活。但写传如何把握分寸,确实需斟酌再三,谨慎下笔。田遨在心中暗暗提醒着自己。

其时,田遨已六十开外,刚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编剧岗位上离休,可以有较为宽松的闲散时间从容写作。这里,还有一层“情义难却”的意味。田遨原名谢天璈,济南市历城谢家屯人,生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前清进士,家里藏书甚多。田遨自小嗜书如命,养成“书呆子”性格。他年轻时做过小职员、银行雇员,一九四八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恽逸群任社长的济南《新民主报》社主编国际版。一九四九年随军南下,在江苏丹阳结集,模拟试办了一个多月的《解放日报》,五月二十七日到上海接管《申报》馆,同时参与《解放日报》的创刊工作。之后,田遨一直担任该报国际版主编,撰写了大量国际题材的随笔、杂文,先后出版了《帝国的梦破灭了》《战斗中的中东》等专著。一九六年,田遨调往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任编剧。然而,作为工作了十多年的娘家《解放日报》,田遨的内心充满感情。报社提出的写作要求,他感到“有追求历史真实的责任感”,纵有再大困难,也要迎难而上,竭尽全力完成任务。

潜心研究传主

为了写好杨度传,田遨放弃了许多休息时光,整日埋首于故纸堆,搜集阅读杨度的有关史料,仅阅读参考书目就达四五十种,如《清朝野史大观》《袁世凯演义》等。面对一大堆庞杂不一、各执一词的材料,田遨仔细进行甄别、分析、研究,渐渐地,杨度的形象,在他的头脑中活了起来,清晰丰满了起来,也在心里豁亮了起来。他想,写好杨度,根本的写法,是让杨度自己说明自己。也就是说,从杨度真实的史料中,来写真实的杨度。虽然他的人生道路前后反差鲜明,但田遨分析道,如同蛹茧可以化蝶,内因是变化的主要因素。杨度曾有诗云:“书生襟袍本无垠”,他自命是“书生”,他的老师王闿运也称他是“书痴”,说他“书痴自谓不痴”(《湖绮楼日记》)。他主张“立宪救国”,纵观欧美、日本诸国,都以君主立宪来强国,杨度认为中国也应该走这条路。当他看到国内军阀开战,民不聊生,更认为非君宪不可。他追随袁世凯,即出于君宪的目的,却不知道,袁只是以立宪为幌子来利用杨度,并不真正想付诸实践。而杨度则是想借袁的势力,来推行立宪。最后,袁世凯身败名裂,导致军阀割据的局面。历史的演变,说明杨度有先见之明。袁世凯死后,杨度有挽联曰:“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意思很明显,是说并不是我的君宪主张负于你(袁),而是你的所作所为辜负了我的君宪主张,你地下有知,好生想想吧!最终,杨度大彻大悟,经潘汉年介绍、周恩来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又由潘汉年、夏衍作为单线联系人,从事党的秘密工作。从此,杨度为改变中国贫富不均的社会现状,为推翻旧的统治和旧的制度而出生入死,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田遨经深入研究,感到不难理解,传主前后人生反差虽大,但立宪思想是一致的。杨度有爱国的情怀,书生的意气,君宪的思想,盖世的才华。这是贯穿其一生的主线,亦体现了人物思想的统一性。最后,田遨把杨度定位于“一个书生型的历史人物”。说杨度是书生本色,仅举一例便可窥晓。早在“五四”运动前的一九二年,他在所著《〈游学译编〉叙》一文中,提倡写近于口语的“小说文学”。那时在文言文一统天下的中国,这一主张是颇具远见卓识的。胡汉民在记述杨度留学日本时说他“读书甚勤”。陈赣一在《新语林》中写到杨度:“有口才,一言既出,四座生风”。这样,把杨度作为书生的定位,为小说的写作,定下了基调。由此,田遨舒了一口气。因为,只有厘清杨度的思想脉络,才能为小说的顺利写作,扫除最大障碍。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杨度捧袁世凯的事,是人人皆知的丑事。而他以后做的大量好事却是密不外宣的。陈旭麓在《也谈杨度同志》一文中说:在杜月笙门下,他“出入龙潭虎穴,把搜集到的敌情贡献给党”。夏衍也在《杨度同志二三事》一文中写道:“他不止一次把他亲笔写的国民党内部情况,装在用火漆封印的大信封内,要我转给上级组织”。杨度这些为地下党所做的秘密而危险的工作,过去长时期没有作过任何披露。

当然,连载小说要写得有小说味,让人读得下去,有形象化的启迪。为此,田遨决定以“外传”的形式,充分运用小说写作的艺术手段,如人物对话、情节描写等等,写得生动可读。甚至在细节处,还要设身处地进行合理想象和推测,给读者以联想的空间,阅读的愉悦。

小说甫成,率先在《解放日报》“连载小说”副刊上连载。连载首日的《编者按》中说:“作者以丰富的学识,清丽的文字,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清末民初、既沐浴过皇恩,又接受了日本维新思想的知识分子杨度的形象,把这个近代历史中有争议的人物,栩栩如生地再现在读者面前”。一石激起千层浪,连载尚未结束,反响之热烈,出乎人们的意料。当然,其中也夹杂着一些不和谐之音。反对者如杨度家属,闹到报社提抗议,说前半生不该写杨度拥护袁世凯,是丑化了传主。报社则据理力争,认为正因杨度的前半生与后半生有极大的反差,才值得写传。读者中也有人认为,小说过分美化了杨度,这当是见仁见智的了。也有的读者写信给作者,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和建议。田遨深感,这是读者对这部小说的关心,也是对作者的鼓励。复旦大学教授王蘧常写诗赞曰:“笔健能绘大瀛海,文采真同旷代才”,下联即指《杨度外传》一书。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在《沁园春》一词中写道:“寄意外传,文采奕奕,个中滋味苦中酣”。 

小说“梅开二度”

传记小说《杨度外传》在《解放日报》连载结束后,编辑部于一九八四年十月将其编印成书,印行五万册,作为内部发行。在开端的《编者的话》中写道:“小说刊出后,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纷纷来电来信要求将汇编成册。我们现在编印了这本书,除赠给长期以来为本报辛勤工作的广大通讯员、作者和发行人以外,适当满足一部分读者的需要”,可见报社是作为答谢礼品赠予相关人员的。田遨在书中写了《后记》,最后一段说:“写杨度其人是(储)大泓同志出的题目,也是他最早审稿,阿章同志、(孙)竞男同志都对这本书的问世给了不少帮助。王维同志、丁锡满同志始终关怀这部作品的连载和出版。这里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谢”。这是作者的肺腑之言。正因为有了当年《解放日报》上上下下同仁的鼎立相助,才促成了《杨度外传》在报上连载与书籍的问世。此书虽属内部出版的非卖品,但请了报社美编洪广文作了封面设计,又请美影厂老同事、《孙悟空》画刊美术编辑(田遨是该刊执行主编)李绍然画了插图。书上印了“工费本:100元”的字样,其他与正式出版物无甚两样。因《杨度外传》的连载和出书,好评如潮, 不久,便获得《解放日报》社颁发的好作品“石门奖”。同年八月,《杨度外传》由河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首印十七万册之多,于今听来,有点不敢相信的印数,却是此书当年受到读者热诚欢迎的一个佐证。此书在一九九年香港书展上,又荣获一等奖。《杨度外传》一年中出版了《解放日报》社和河南人民出版社的两种版本,又分别获得了两种奖项,可谓“梅开二度”。此书出版不久,老报人陆诒到北京开会期间见到夏衍,因《杨度外传》中,写到沈端先(夏衍),两人便作了热情交谈,陆诒回沪后写了《夏衍谈〈杨度外传〉》一文,发表在《解放日报》“朝花”副刊。

当年,《杨度外传》即将出版时,田遨欣然提笔赋诗二首,其一写道:“前贤心迹剖明难,褒贬随人意未定。写到子云投阁恨,千秋谁与洗沉冤”。回首往事,田老不禁感慨系之,在甲午初春写下七言一首:“书生襟抱本无垠,爱国一生情意真,三十年前曾写传,而今新说有经纶”。

《杨度外传》问世后,田遨还写过关于任伯年的《丹青恨》,郑和的《宝船与神灯》,以及《钟馗新传》等人物传记,近年出版《田遨丛稿》(八卷)。田遨相继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和上海市作家协会,并成为上海文史馆员等。而《杨度外传》作为国内第一部杨度传记小说,当在现代出版史上记上重彩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