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赵修慧
【简介】 钱君匋先生与先父赵家璧有六十多年的交情,父亲逝世后,在追悼会上钱老亲笔写了一幅挽联追思他们的半世交情: 一部大系记新文学诸多人材功在文坛 半生
【全文】
钱君匋先生与先父赵家璧有六十多年的交情,父亲逝世后,在追悼会上钱老亲笔写了一幅挽联追思他们的半世交情:
一部大系记新文学诸多人材功在文坛
半生交情念老朋友忽少此君哀者赵公
一年后钱老又亲自出席了赵家璧先生藏书、文稿捐赠仪式,并为鲁迅纪念馆内的赵家璧专库题写了库额。还为《赵家璧先生纪念集》写了一篇长长的纪念文章《琐记家璧兄》。钱老以九十多岁的高龄,为比他小二岁的父亲,倾注了这么多的情与爱,我一想起来就感到万分的欣慰。
钱伯伯与父亲相识是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那时,他们一个是搞书籍装帧、设计的;一个是搞编辑、出版的,自然有许多业务上的接触。半个世纪以后,他们常常在一起回忆自己是怎样认识鲁迅先生的,自己得到鲁迅先生什么样的教诲;当时为先生的译著设计了什么封面;自己又怎么得到先生在编辑出版工作方面的指教。记得九十年代初,也记不起是什么单位,为了什么,把他们二人请到虹口公园去拍录像。那天,我恰巧在家,就陪父亲一起去了,拍摄的对象只有他们两人,钱伯伯很兴奋也很健谈,他和父亲并排站在鲁迅坐像前拍了一个镜头后,看到边上有几棵小树,就对摄影师说:“你可以先拍二棵小树,慢慢把镜头推近,然后再拍二棵大树,以此比喻在鲁迅先生的教育下,二个文艺青年正茁壮成长……”听他说得这么在行,父亲在边上对我说“钱伯伯师从弘一法师和丰子愷先生,对绘画和音乐都有很深的造诣,触类旁通么!对摄像也内行了。”
他们两人的交往,是在解放后才更亲密起来的。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钱伯伯是万叶书店的老板,父亲则是晨光出版公司的经理。不管怎么称呼,政府给他们阶级定位都是资本家,都得参加书业公会,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教育,进行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1949年10月,他们的二人一起参加上海市书业公会赴华北、东北参观团,经北京时,他们一起去访问茅盾和周杨;在东北一起参观老区的工厂、学校、出版社和书店,一路上两人过得很愉快,谈得很投机。可是回上海后,他们身为资方,经常要参加工商管理局和税务局的会,接受管理和教育,心情就不怎么自在了,等到三反五反运动,他们两人一样地,受到群众的揭发和批判,父亲早早地被定为基本守法户,属幸运的。钱伯伯就多吃了不少苦头。
1954年,全国社会主义改造高潮中,钱伯伯的万叶书店拼入北京音乐书店,钱伯伯到北京上班去了。父亲的晨光出版公司拼入新美术出版社,他自己则进了上海美术出版社任副总编。不久,上海也要成立音乐书店,钱伯伯又回到了上海。当1959年,父亲调入上海文艺出版社时,钱伯伯早已随着大跃进的合并风,与音乐书店一起划入了文艺出版社,从此他们几乎天天在一个屋顶底下相遇,他们一起被抄家,一起坐牛棚,一起进五七干校,一起种菜挑糞。二个苦命人,惺惺惜惺惺。一次,父亲在办公室吸烟,划火柴时火星飞溅,引燃了边上的报纸,大家帮他很快就把火熄灭了,可是“革命群众”抓住这根稻草,一定要他承认是“有意放火”,他们今天批,明天斗,攻心战、疲劳战、轮番轰炸、日夜连轴,吓得父亲真要挡不住了。此时,钱伯伯偷偷地关照他“不能承认呀!”,“随便哪能要挺牢!”父亲终于挺过去了,没有承认这不实的罪名。但从此以后,他在办公室抽烟的权利是再也不会有了。
1986年7月,钱伯伯因患白内障到美国去手术,当时这种手术才发明,费用昂贵,得付7000多美金,为了手术的费用和答谢友人的帮助,他带了一些自己的作品出国。此事触犯了当时保护文化遗产的法规,(因为钱伯伯的作品也已列入保护之例)于是,某些人发出了“必需查处”的信号。父亲得知后对他们说:“眼疾治愈后,他能创作更多的佳品,以少换多,何乐而不为?必竟美国的医疗技术比国内要高出许多呢!”后来此事就不再提起,不知钱伯伯是否知晓此事。
改革开放后他们的二人都焕发了艺术的青春,钱伯伯在书法、篆刻方面成果斐然,名气四扬,许多人想求钱伯伯的墨宝,转弯抺角地来找父亲帮忙。只要父亲答应帮忙,那肯定百分之百的成功,钱伯伯决不会剥父亲的面子。可是,到了八二年,我们自己家里墙上,还没有钱伯伯的只字片言。家里人都纵容父亲,去向钱伯伯要。他就是完不成任务。当家人再一次提起此事时,他急了,冒出一句:“你们叫我怎么开口呀!”我说:“这不简单吗?你就说家里没有他的字就行了。”不久,他笑嘻嘻地拿着钱伯伯写的一张条幅回来了。条幅上写着他自作的一首五言绝句:
鳥语空山静 傲霜鞠吐英 病余閒点笔 野竹自纵横
家璧我兄属书即以近作应之 壬戊年岁寒豫堂君匋
这张条幅一直挂在他书房的墙上。父亲逝世后,我们兄妹四人决定,将父亲的遗物全部捐献给鲁迅纪念馆,仅仅留下八幅字画自己作纪念。哥哥说:“就你一个女孩,女士优先,你先选吧!”我就选了钱伯伯这一张条幅,因为条幅上虽然注明是为父亲写的,但是,我心里知道,这是我要来的。
父亲常在我们面前说起,钱伯伯的篆刻如何、如何好,又有这个或那个名人、首长请他刻章。一次我问他:“你这么喜欢钱伯伯的篆刻,为什么不去买一块好点的石头,请他给你也刻一个章呢?”父亲说:“君匋眼睛不好,白内障开过刀。石头上刻字很费力的。”我知道他是不会去求老朋友刻章了。可是,事过不久,我的女儿一一霖霖,学校毕业才二年,就要当财务科长了,她需要去刻一个新的图章。父亲毛遂自荐,对她说:“我有一个老朋友,他刻的章在上海滩是的点名气格,许多首长想请伊刻也请不到,我去请伊帮侬刻一只,好伐?”小孩自然高兴。过不多久、当父亲拿出一方湖绿色的印章,交给霖霖时,他指着边上刻的君匋二字,对她说“这个章你闶好,勿用。叫侬爷再去刻一只蹩脚一眼的用。懂伐!”正因为我这个爸爸对第三代是这么的宠爱,家里又多了一件钱伯伯的作品。
改革开放后,钱伯伯和父亲都已退休,专业不同,应该说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原来书业公会的老朋友郭小丹、魏书年、许德荣三人比较年轻,他们在出版局民主党派办公室上班,想再发挥一些余热,就找父亲商量“是不是可以成立一个小单位,做些抉择补遗的工作。”由父亲出面向局领导提出后,领导同意他们成立了“民联出版印刷服务部”。大家推举父亲为董事长,具体工作由郭小丹负责。服务部为香港商务书店的外文字典做排版、校对工作,有些盈利后,除给成员分红外,就组织联谊活动,有时聚餐、有时郊游,钱伯伯和父亲都很乐意参加这些活动。老友经常相聚不亦乐乎!
1985年钱伯伯80岁,他决定将毕生收藏的400多件书画、篆刻、文物捐献给故乡。浙江省桐乡市政府拨款120万,建造了占地3000多平方米,包括二个展览大厅、讲堂、研究室、资料室、珍品库还有配套客房餐厅的“君匋艺术院”。1987年11月1日落成时,父母亲都应邀去桐乡参观。回沪后父亲多次向我们说起“君匋艺术院”,他说“老钱福气,他的宝贝都集中在一起收藏,将来啥人要研究,多方便!我的么事不值铜钱,呒没人会肯出钞票收藏的!”此后,他叫修义到各地图书馆去打听,看有没有那一家,愿意接受他的藏书,而且,把他的捐赠放在一起保管。修义到北京、上海跑了好几家图书馆,都没有符合他要求的。他没有等到好消息,1997年3月12日,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是他有福,就在他逝世后的第二天,鲁迅纪念馆的同志到我家来吊唁时,听我们述说了父亲的愿望,立即表示,他们愿意按父亲的要求,接受我们的捐赠。父亲所有的藏书、遗稿、手迹,将被收藏在纪念馆底层的朝华文库中,他将有独立的一间收藏室,名为“赵家璧专库”。专库环境清静,风格古朴,他心爱之物包括他的书桌和烟斗,尽收其中,专库的库额是请他的老朋友钱君匋先生写的。看到这一切,特别是老朋友的题字,我想父亲一定会含笑于九泉了。
1997年9月25日,鲁迅纪念馆举行赵家璧先生藏书、文稿捐赠仪式时,钱伯伯精神矍铄的亲自来参加,还讲了话。看他稳健的步伐,从容的神态,我心想他一定能活到百岁,孰料,次年8月传来他仙逝的消息。他在朝华文库也设有一间专库,是乔石题的库额,就在父亲的斜对面。我想,当他们“念老朋友,又见此君”时一定会乐哉!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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