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9-07-01
【类型】报纸
【作者】丁言昭
【简介】“涓涓把眼睛移进了莹妮眼睛,两个人似乎全着了一次灵魂的融解。”下面署名“涓涓还活着录自《涓涓》1982.12.18”“涓涓”是谁?是徐微,以前叫徐淑娟。这是她为我的萧红纪念卡题的辞,用毛笔书写的。徐微是江苏常熟人,1927年秋,她从南方来到北方,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初中一年级四班读书,由于
【全文】
“涓涓把眼睛移进了莹妮眼睛,两个人似乎全着了一次灵魂的融解。”下面署名“涓涓还活着录自《涓涓》1982.12.18”
“涓涓”是谁?是徐微,以前叫徐淑娟。这是她为我的萧红纪念卡题的辞,用毛笔书写的。徐微是江苏常熟人,1927年秋,她从南方来到北方,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初中一年级四班读书,由于她个子矮小,坐在第一排,个子比较高的萧红坐在最后一排,同一排还有全校同学中个子最高的沈玉贤。
她们三人,萧红爱静,沈玉贤爱动,徐微爱说,性格上的互相补缺使她们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照徐微的话来说:“我们三人的脾气都有点儿古怪,都很倔强,都对学校束缚女生的行为很反感,都对社会上人欺侮人,人压迫人的现象感到愤愤不平,甚至牲畜受到虐待,也会引起我们的愤怒。”(李丹、应守岩:《萧红知友忆萧红——初访徐微同志》,载1982年8月《东北文学史料》5辑)
她们中,萧红最大,沈玉贤和徐微比她小三四岁。萧红是走读生,沈玉贤住在市区,离校较近,也是走读生,而徐微有时住校,有时走读。她们三人的观点有时出奇的一致,都厌恶谈恋爱,认为这是庸俗和不洁的。学习都很勤奋,愿意和有头脑的男孩子做朋友。生活中,她们尽量“男性化”——头发剪得极短。后来萧红离开哈尔滨到北京去时,干脆穿西装去拍了一张照片送给徐微。平时打篮球,按男生的篮球比赛规则进行。最有趣的,是一次她们三人去太阳岛玩。太阳岛在松花江的江心,河面很宽,水流又急,到那里去只有乘船。三人都不大会划船,但为了显示自己有男子汉的气概,硬不要船工帮忙,把人家劝走。去时一路顺风,这几个假小子好生得意,谁知返回时,碰到逆风逆水,老在原地打转,虽然心中有点发慌,可谁也不肯呼救,只是咬紧牙关,拼命地划,当她们抵岸时,手上全是血泡,有的已磨破,但觉得特别开心。
这些情况来自于1980年6月30日徐微寄我信的同时,写的回忆萧红文章,在这之前,我曾问:能不能用她所写的材料时,1980年6月5日徐微老师在信中说:“这有什么,如果你写文章,当然可以用我的回忆材料,莫非回忆还要‘版权所有’吗。”
后来萧红与萧军生活在一起时,把她两个好朋友的事讲给萧军听,萧军听后,根据这些素材,在1933年春创作中篇小说《涓涓》,起始连载于哈尔滨的《国际协报》。1934年6月,萧军在青岛担任《晨报》副刊编辑时,又重新连载过,当他准备写第二部时,报纸因故停刊,于是没有写下去。同年到沪,萧军将《涓涓》手稿给鲁迅看,因为他多次想整理出来加以完成,但又几次要抛掉它、烧掉它,不知如何来处理,所以想请鲁迅来裁决。鲁迅在1935年3月31日的信中,对萧军说:“今晚又看了一看《涓涓》,虽然不知道结末怎样,但我以为是可以做完它的,不过仍不能公开发卖。那第三章《父亲》,有些地方写得太露骨,头绪也太纷繁,要修改一下才好。”可是萧军最后还是没完成它,因为他觉得“现在再写这样稿的心情,提不起来了,并且感觉得笔致也有些两样……所以决心不再写下去——”(萧军:《涓涓•前言》,1983年5月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只是给小说“马马虎虎添了一条尾巴”。(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1981年6月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直到鲁迅逝世后,1937年9月才由上海燎原书店出版《涓涓》单行本。
萧红自己后来也想写这类题材的长篇小说。她于1940年7月28日致华岗的信中,讲到这样一件事:“……再说八月份的工作计划。在这一月中我打算写完一长篇小说,内容是写我的一个同学,因为追求革命,而把恋爱都牺牲了。”这很可能就是1942年萧红临终前还想到要写的那部反映哈尔滨女学生抗争生活的《晚钟》。
《涓涓》小说中没有传奇式的英雄人物,却有着一群1920年代末的栩栩如生的普通女中学生;听不到大海的惊涛骇浪,却可以听到躲藏在深山的涓涓溪水,她们的细流总有一天汇归浩瀚的大海。作品中莹妮的原型就是萧红,取其原名张乃莹中的“莹”字;小娴即沈玉贤,取“贤”字的谐音;涓涓以徐微为模特儿,她原名徐淑娟,涓涓的取名是拼凑“淑娟”的左右偏旁而成的。有意思的是徐微直到1981年才读到《涓涓》,而与作者萧军见面,是在1983年4月。
她们三人都是文学爱好者,最爱读的是鲁迅的《野草》,对作品中的许多妙句和篇章,她们都能背诵,有时大家轮流背,有时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着背。有一次,徐微叫萧红听她背鲁迅《秋夜》中的句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这一风趣的描写,经徐微一念,更是好玩,逗得直笑。后来她俩还经常你说一句“一株是枣树,”另外一个马上接着说:“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高原:《离合悲欢忆萧红》,载1980年12月10日《哈尔滨文艺》1980年12期)
当时学校里有一种风气,几个要好的同学,兴趣爱好也相同,常常组织一个小团体,如有五个人都属鼠,那么就取名五鼠球队,而萧红、沈玉贤等同学都爱好美术,就成立一个野外写生画会,美术老师高仰山时常带领她们到松花江南北两岸去写生。
1930年夏,高仰山老师给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美术课,是画静物。他在教室里设计了好几组静物,有蔬菜、瓜果、花卉、瓶子、罐子、玫瑰花,甚至还有一颗人头骷髅。大家纷纷选择自己喜爱的题材,寻找最佳的角度,占据位置。沈玉贤选中了玫瑰花和骷髅。萧红东看看西瞧瞧,最后什么也没选中,忽然她朝窗外一看,似乎发现什么新大陆,立即快步跑到教室外边,向坐在路旁的老更夫借了一支黑杆的短烟袋,和一个黑布的烟袋荷包,并吃力地搬来一块石头。她把烟袋和烟荷包放在石头边上,然后开始专心地画起来。有人问萧红,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劳动者干活累了,坐下来抽袋烟休息一会。”(沈玉贤:《回忆萧红》,载1981年6月16日《哈尔滨日报》)高仰山老师看到萧红的画,取名为《劳动者的恩物》,萧红很满意,说同她想到一块了。这幅画在初中毕业生成绩展览会上,成为一幅特别引人注目的画。
萧红小时候在呼兰镇时,特别喜欢民间艺术,时常给周围的少女设计花鞋和衣服绣花纹样。读中学时,对那些书刊中的插图和封面的装帧设计,非常感兴趣,想将来当个画家。以后她踏上社会,还念念不忘美术,如第一次到北京,曾经打算入北平艺专学习绘画,后因返回哈尔滨而未成。到了上海,曾到吕班路(现重庆南路)的一家私立画院去学画,不过时间不长。至于萧红为书设计封面和题字,那是后话了。
1930年初夏的一天,学校组织学生到吉林旅游,这些学生大部分出生在哈尔滨,长到十几岁,还没有出过省,所以非常高兴。她们在哈尔滨,游过松花江,玩过太阳岛,但从来没有爬过山,所以在吉林,最吸引学生的是爬山。没过多久,大家发生矛盾,有的要继续爬山,有的去采野花,有的想休息……最后,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沈玉贤坐在一棵大树下,拿出随身带的速写本,画山上美丽的风景。萧红正好走过来,看到好朋友在写生,说:“好好画吧!小妹妹,回头大姐给你题首诗。”说完,在沈玉贤身旁坐下,拿笔写起来了。
大家回校后不久,校刊上登出一组署名悄吟的诗,题为《吉林之游》,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以前,我们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为什么在北山上却你争我吵?啊!原来是爬山爬累了!”沈玉贤问萧红,为什么用“悄吟”这个笔名?她说:“悄悄地吟咏嘛。”徐微说:“悄吟这个笔名,望文生义可也。”(1980年6月5日徐微致丁言昭)萧红成名之后,也常常用这个笔名。
这些刊登在黑板报和校刊上的散文和诗等,可算是萧红最早的文学作品了。
快毕业了,萧红忽然变得心事重重,喜怒无常,常常在夜里暗暗哭泣,星期天偷偷地喝酒,大有以酒浇愁之势。原来萧红家中早已将她许配给汪家少爷,叫汪殿甲(有人说叫汪恩甲),是政法大学学生。萧红无意中得知汪殿甲染有鸦片恶习,心里很痛苦,对他产生厌恶感,悄悄地爱上了表哥陆宗虞。
姑娘们毕业后,或待字闺中,或继续升学,等待萧红的是什么命运呢?家里要她初中毕业后,与汪家少爷完婚,萧红心里不愿意,但又不知道有什么方法来逃避。还是找好朋友商量商量吧。
萧红问好朋友,汪家提出结婚的要求,我该怎么办?那时,萧红、徐微和沈玉贤正在读鲁迅的《伤逝》和易卜生的《娜拉》,她们想“逃婚”、“出走”是唯一的出路。可是吃饭问题如何解决?萧红为难地问道。小伙伴们哈哈大笑,天真地说,你可以写文章呀,有了稿费,不就解决吃饭问题了吗?
1930年夏毕业了,沈玉贤就地升入女中师范班。徐微想到南方去寻找革命,她老家在南方,父母认为在南方上学有利“深造”。徐微回到南方,考入江苏省立松江女子中学。萧红与家庭决裂,真的出走了。
关于萧红的出走,有几种说法,一种是说与表哥陆宗虞同行,另一种是说到京后,汪家少爷随后追了去。问题的关键倒不在乎跟谁一起走,而在于她冲出了呼兰县。而跨出这艰难的一大步与一位男士有关,不管他是谁!萧红自小缺乏爱,因此对爱的渴望是相当强烈的。当她懂事后,只要有人对她稍稍有爱的表示,就会盲目地付出比对方多十倍的爱,她要在别人身上追回童年失去的爱,她要得到爱的补偿,但可悲的是,她不知道对方是否具有与她同样的爱的渴望,这就使她在以后的感情世界里连连受到挫伤,而不能自拔。
萧红到北京后,曾给沈玉贤写过一封信,信中说:“我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枣儿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从信中看,萧红过得很快活。这以后萧红还从北京给沈玉贤寄过一些杂志,如《拓荒者》等。
三个好朋友虽然天各一方,心却是相通的,她们有一个通信的本子,信就写在这厚厚的练习簿上,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邮寄,时有志同道合者加入,簿子上写信的人也就多起来了,有北京的萧红和高永益;哈尔滨的沈玉贤;松江的徐微、赵芳英和王漱兰;杭州的徐骣宝;南通的徐陬、卑育森和舒赐兴。在信件中他们互相叙说着自己的境况,抒发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同时也流露出对祖国兴亡的担忧……这个认真严肃的青年自发的通讯活动止于“九一八”以后,最后一封信是沈玉贤写的,她写道:“我们要做亡国奴了。我们高唱《满江红》放声大哭。”可惜,“通信本子、萧红照片、以及她送我的油画全都没有了!”(1980年6月5日徐微致丁言昭)
1980年6月30日徐微信中告诉我,她回到南方后,“通过接触的人和事,感觉出国民党是令人恶心的、说假话的,不但不革命,而且是卖国的。”她刚正不阿的性格和平时在同学中的影响,竟被怀疑是赤化分子,在1932年被秘密开除,离开了松江。接着她用假文凭考上复旦大学,将原来的名字徐淑娟改为徐微,从此和北方的朋友失去联系。
徐微老师自1980年4月18日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一直到1994年3月9日她女儿徐鸣给我最后一封信,就失联了。
这些信件的内容相当丰富,除了回忆萧红,还提到一件有趣的事。1981年中央电视台有一档节目中,说到《长寿歌》是“古人所作”,岂不知,作者就是徐微。她在1980年6月5日的信中说:“我有一首不成其为文艺作品的‘诗’,广泛在全国已在科普中流行,而说这是一首‘民间古诗’。眼睁睁看到自己成了古人……”
这首诗是徐微写于1946年,题为《十叟长寿歌》,她学的是中文,教过书,后来从事医学科普工作,是浙江省卫生实验院副研究员,退休后,仍勤奋工作,为浙江省医学科普创作研究会顾问。
1993年9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撰写的《萧红传》,立即寄给徐微老师,1994年3月9日我收到徐微之女徐鸣来信,她说:“您寄给我妈妈(徐微)的《萧红传》二册,读了情绪激动,感慨万千,她说,看得出,您花了许多功夫。
妈妈的感情深刻到这样程度,无法执笔,写回忆文字。萧翁去世,她甚至没法给萧耘,高原舅舅写信。
月来,她胆、胃疾病发作,看来一时不能好,叫我写信,谢谢您的书,特别谢谢您对萧红的情份。”
接到信后,我写了回信,但是再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可是徐微老师对我的帮助和鼓励,永生难忘!
最后,请沈玉贤老师写在萧红纪念卡上的诗作为结束语吧:
纷纷白雪洒江天,
遐想孤魂悲不还。
每望归鸿思旧梦,
遗容捧视倍悽然。
沈玉贤 1983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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