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6-03-01
【类型】报纸
【作者】赵修慧
【简介】郑振铎先生是五四运动中的学生领袖,才华横溢的作家、翻译家、艺术史家、文物鉴赏家;全国解放后任国家文物局长、文化部副部长,不幸于1958年率领我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途中,飞机失事遇难。郑伯伯是父亲的好朋友,去年10月18日,温州市的郑振铎纪念馆举行开馆仪式,我很愉快地应邀参加。临行前我阅读《郑振铎纪念
【全文】
郑振铎先生是五四运动中的学生领袖,才华横溢的作家、翻译家、艺术史家、文物鉴赏家;全国解放后任国家文物局长、文化部副部长,不幸于1958年率领我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途中,飞机失事遇难。
郑伯伯是父亲的好朋友,去年10月18日,温州市的郑振铎纪念馆举行开馆仪式,我很愉快地应邀参加。临行前我阅读《郑振铎纪念集》,看到其中有两篇父亲赵家璧写的纪念文章,那都是上世纪80年代后写的。我记得1958年,郑伯伯蒙难后,父亲是非常悲伤的,他在写信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时说:“郑伯伯与我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我会想念他一生一世的,……心头的思念让我沏夜难眠。”但当时他没有写下任何表述心意的文章,因为当年他头上顶着一只臭资本家的帽子。1959年,我第一次得到十五天的休假,正巧父亲在北京有些工作,我就选择去北京度假。他要办事,我一个人逛故宫、天坛、颐和园等名胜古迹,但北海是他陪我去的。一进门他就带我走上了团城,他指给我看,那个房间郑振铎的办公室,那里是他开会的地方。他这个不懂植物学的人,还能告诉我“那几棵是白皮松,而这棵是油松。”他说:“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到这里来看看。”出北海后,他领着我在小胡同里穿梭,找到一间门前有一块招牌的四合院就进去了,原来这是一家福建风味的餐馆,老板娘好像还认识他,父亲说:“这是郑振铎最喜欢的餐馆,我每次到北京,他总要请我吃饭。我们常到这里来。这里烧的茄子味道特好。”父亲晚年,有一次要我陪他到北京去开会,一住下他就约郑尔康到宾馆来,他们谈了很久,都是说的《中国版画史》的事。父亲一辈子都想着郑伯伯。
1927年,十九岁的赵家璧将自己写的《陶林格莱肖像画》,投稿给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意外的被录用发表了。这是他第一篇在社会上发表的文章,开劈了他为文学奋斗一生的道路,但他与主编并无交往。1934年,赵家璧已是良友图书公司的编辑。他通过巴金向郑振铎约稿,郑振铎将《欧行杂记》交给他,赵家璧先把其中一章发表在画报上,随后即将此书编入《良友文学丛书》出版。这年8月,郑振铎到上海,他们在朋友的宴会上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随后几天,郑振铎邀约赵家璧去静安寺庙弄住处详谈。他们除了谈《欧行杂记》出版事宜外,赵家璧向他请教《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辑计划和编选者的人选。郑振铎建议把《中国新文学大系》理论部份,分编为《建设理论集》和《文学争论集》两册;又为他出面约请胡适、朱自清、周作人三人担当编选者,这两件事,对于《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成功,影响深远,让他在赵家璧心目中有了“老师”的地位。1935年5月,赵家璧第一次去北平休假,同时会见新老作家朋友。郑振铎知道后热情地邀约赵家璧在北平期间寄寓他家。赵家璧到达北平时,他与靳以同去车站相接。因他有要事急于去上海,父亲改住三座门靳以寓所,从此赵家璧又多了一位好朋友——靳以。此后郑振铎回到上海,执教于暨南大学,他们见面机会更多了。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良友图书公司和我家老屋都被日本飞机炸毁,靳以将所住的华邨一号房屋借给我家居住,此处靠近郑振铎住的静安寺庙弄,他们常在一起谈论国事、家事、天下事。郑振铎对良友出版物素有好感,知道赵家璧准备复兴良友,他大力支持还为他出谋划策,当听说 事情有进展就会兴奋地说:“这实在太好了!”赵家璧回忆说:“我就是在这最苦闷的时刻,得到郑振铎的精神鼓励才鼓足勇气,终于将《良友复兴图书公司》这块招牌又树了起来。”
《良友》复兴半年后,郑振铎约赵家璧到他家中,说他个人苦心经营二十年,投资巨万的《中国版画史》的画录部份,已印成半数,现在国难当头,为保卫民族文化,只有通过印刷,化为多数,散发各地,才能分别保存,传之久远,免于毁灭。他希望赵家璧与他合作,除担任出版发行外,还要在经济上支持他。良友公司复兴伊始,规模和财力决非过去可比,但赵家璧在鲁迅先生引导下,已涉足版画事业,鲁迅曾遗憾对他说过:“欧洲的版画来源于中国,从唐到明,中国木刻图画有过极为光辉的历史,至今没有人在这些丰富的历史遗产里下过功夫,也没有书店出过这方面的书。”当赵家璧把鲁迅这些话说出来后,他们两人便拥有了传承中国版画事业的共同决心。1940年1月,《良友画报》上,发表了郑振铎的长文——《谭中国的版画》,同期插印大幅《中国版画史》的广告,同时开始接受预定。他们还印了中、英文的《中国版画史画录》样本,供预定者函购参考。
《中国版画史》全书二十四卷(正文四卷、图录二十卷),分六函,每函四卷为一辑,分六次出售,先出《画录》部份。《画录》用珂罗版印,限印二百套,广告刊出后,国内各大图书馆、美国哈佛等许多外国大学、苏联版画协会等都来订购,除郑振铎自留20套外,全书基本售罄。《画录》第一辑四册,于1940年5月出版,外套丝织锦缎书函,售价大洋五十元。熟料,1941年12月8日,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入侵上海租界,良友公司被非法查封,此时《画录》已出版四辑,十六册。第五辑的《嘉道以来版画集》已完工,其余三册彩印本,《明清之际下集》、《北平笺谱选》和《风俗画选》尚未印成。此后,良友迁往内地,郑振铎留在上海,他独自一人编印了《诗余画谱》上、下册和《万历版画集》上册,加上已完成的《嘉道以来版画集》共四册,合成一辑,草草完成了对预定者的承诺。他的良苦用心和独自奋斗的精神,怎不令后人感动呀!
抗战胜利后,赵家璧虽然回到了上海,后来又与老舍合办了晨光出版公司,但店小力薄,没有敢向郑振铎问过《图录》的后事,当然也不去提及“是否有意把《中国版画史》正文,继续写下去?”但郑振铎交上海出版公司出版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和《中国历史参考图谱》等名贵画册,每有问世,不论价格多么昂贵,他都会签名送一部给家璧。可惜,所有这些珍贵的画册,经过文化革命运动中都不见了。
1939年1月,改组后的良友复兴图书公司成立了。赵家璧与郑振铎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帮助朋友耿济之出版他的翻译作品。他们三人决定:选十部旧俄名著,分五年陆续出版,统一编排、统一封面设计,每册二十万字左右,名称为《耿译俄国文学名著》。丛书的第一种高尔基的《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情》在1941年5月出版了。第二种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这部书,1941年11月出版,书名简称《兄弟们》。但《上册》出版后仅一月,日本发动珍珠港事变,苟且偷安的“上海孤岛”从此陷入苦海,街上尽是日本兵和铁丝网,商店关门,工厂停工,民生凋敝,十八天后良友公司被日本宪兵队查封,《耿译俄国文学名著》丛书当然也不能再继续出版了。
赵家璧被公司内部意欲与日本合作的人,请去会见日本人,企图让他拿《良友画报》去宣传“日中友善”,几经周旋,他才得以用宣告公司歇业的方式,暂缓危机。但是,上海已无他的生存之地了。他只得逃往桂林,去重振良友。临行前夕,郑振铎与耿济之为他饯行,郑伯伯多喝了一点酒,情绪激动满脸通红地大骂汉奸文人;济之说话很少,愁肠满腹,今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呀!
抗战胜利后,赵家璧满怀信心回到阔别三年的上海,熟料,那个企图同日本人合作的家伙,又使尽技谋,控制了良友公司的大部份股权。赵家璧怀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忍痛结束了《良友公司》。郑振铎了解前情,支持他的决定的,给了他极大的勇气。
1946年冬,赵家璧与老舍合资创办的晨光出版公司成立了,他用老舍的两部《四世同堂》和巴金的《第四病室》、《寒夜》四本书打开局面后,立即想到要把耿济之应他邀约,在日军铁蹄下,化了几年功夫,翻译成文的这部百万余字的长篇出版发行。耿济之在沪期间,答应将《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分成四册,编入《晨光文学丛书》出版。不料,1947年3月4日,译者突发脑溢血逝世,最后一批清样由邮局退回。
1947年8月,《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分印四卷,内插许多名画家的插图,放在一只护匣中面世了。封面上印着《耿济之遗译》五个字。
郑振铎为此书写了序言,赵家璧虽然完成了此书的出版与发行,但执友生前未见全书问世,仍是他终身的遗憾。
就在这一年的深秋,郑振铎打电话约赵家璧去他家,兴奋地拿出一份丛书目录和译者名单给赵家璧看,说:“这是我们文协同美国国务院和美国新闻处合作编译的,二十部译稿,共有四、五百万言。今天同你商量,文协可以把它的出版权,交给晨光出版公司,你是否愿意接受?”赵家璧看完目录,就像得到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宝,情绪激动地,不断感谢郑振铎。因为,他自中学时代就喜爱美国文学,写过一本,名为《新传统》介绍美国文学的书,此书可以说是我国介绍美国文学的第一本书。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动手编辑出版一套《美国文学丛书》,但是当时晨光公司那有这个组织能力呀!郑振铎随后向他提出了四点要求,1,1948年交稿,1949年一次全部出齐;2,编排、印刷、装帧都要是最高质量的;3,出书前后要大登广告;4,由晨光公司与译者分别订约稿合同,并按照15%给译者稿费。这四条赵家璧全部答应了。但是随后,国内形势大变,解放战争节节胜利,国统区人心惶惶、物价飞涨、金元巻的币值一日数变,人们哪有心思于文化和书籍呢?!到1948年年终,译稿只来了十七部。而郑振铎在1949年1月已离沪去香港,转道解放区了。临行前他们商讨认为,这套丛书内容都是进步的、健康的,应按原计划出版。但将书名改为《晨光世界文学丛书》第一批一一美国之部。1949年5月上海解放,8月全国第一届文代会在首都北京召开,赵家璧也是代表,他到北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十八种、二十本精装的《美国文学丛书》到北京饭店,亲手将书交给郑振铎同志。郑振铎看着美丽的新书,用他那粗壮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着赵家璧的手,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哪里会想到,这套书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称为《大毒草》;出版人赵家璧被诬为“美国文化特务”,不仅是赵家璧,几乎每一个译者,都受到了无理的审查,吃尽了苦头。这套丛书编译出版的倡导者,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博士,知道丛书的出版历程后,在给赵家璧的信上说:“我很乐意知道你把它恢复了生命”;“中译本所经历的长期斗争和最后胜利,是一篇动人的故事。我深信刊印的书籍的价值,比起人来,更为长寿。”
现在,郑伯伯、费老、和爸爸都已过世。但他们所做的事业,写书和出书的事业,是一定会比人更长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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