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8-06-01
【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鲁迅说过，他不大喜欢写诗，“平常并不做诗，只在有人要我写字时，胡诌几句塞责，并不存稿。”（1934年10月13日致杨霽云的信）但也不是完全不存稿，有时会记在日记里，只是记得并不齐全。《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载：“为知人写诗五幅，皆自作诗。”正是为了给人写字而做诗的一大例证。这一天鲁迅诗兴大
【全文】
鲁迅说过，他不大喜欢写诗，“平常并不做诗，只在有人要我写字时，胡诌几句塞责，并不存稿。”（1934年10月13日致杨霽云的信）但也不是完全不存稿，有时会记在日记里，只是记得并不齐全。
《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载：“为知人写诗五幅，皆自作诗。”正是为了给人写字而做诗的一大例证。这一天鲁迅诗兴大发，一下子写了五首。
其中第一幅是书赠内山完造夫人的，其原件现存，上面的诗按原来的行款是——
华灯照宴敞豪门娇
女严装侍玉樽忽忆
情亲焦土下佯看罗
袜掩啼痕
所闻一首录应
内山夫人教 鲁迅（印）
这首《所闻》后来收进了《集外集拾遗》。
“所闻”的意思是说，诗的内容是听来的。此诗写豪门盛宴，盛装的侍女看上去高雅华贵，其实内心非常痛苦，她的亲人正挣扎于战火烧透的焦土之下。为了生存，她不得不用现在这种方式谋生，所以虽多痛苦却不能流露，流泪也必须加以掩盖。
鲁迅同豪门没有什么关系，诗中说起的情形他是听来的。鲁迅后来说：“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诘难者问：那么，写杀人是最好自己杀过人，写妓女还得去卖淫么？答曰：不然。我所谓经历，是所遇，所见，所闻，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且介亭杂文二集·叶紫作〈丰收〉序》）一个从事创作的人，生活经验一定要丰富，见闻也最好能够尽可能地广博。孤陋寡闻是诗人的死症。
1932年12月31日，鲁迅一口气写了五份条幅，每幅一首七绝，都是他最新出手的诗，其中有两首是分别赠给两位日本医生的。诗云——
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
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
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
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
前一首书赠滨之上信隆，后一首书赠坪井芳治，他们二位都是日本人在上海开设的篠琦医院的医生，滨之上在耳鼻喉科，坪井在小儿科。有一段时间，海婴生病都是请坪井医生诊治，于是就相熟了。
《鲁迅日记》1932年12月28日载：“上午同广平携海婴往篠琦医院诊……晚坪井先生来邀至日本饭馆食河豚，同去者并有滨之上医士。”他们请鲁迅写字大约就是这时提出的。
所以这里的前一首就说起“食河豚”。这时还是年底（岁暮），离开明年早春（上春）还有一段时间。故乡黯黯，被黑云笼罩——言外大约是说日本现在被军国主义所控制，但仅以比兴出之。后一首应当也是写实与象征的结合，“皓齿吴娃唱柳枝”估计应当是这家日本饭馆一种助兴的安排，坪井有些醉意，想起故人和先前的日子，颇有归去之意了。在喝酒的时候他大约说起这一层意思。不过这种“今典”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现在已经很难确认了。坪井芳治后来的情形，现在也不知道。
过去有一种解释，说诗中的“旧梦”乃是鲁迅自己的梦，并就此大加发挥。恐怕甚少有这种可能，把自己的旧梦写出来送给比较年轻的日本医生，显然不像那么回事。
1932年12月30日，郁达夫拜访鲁迅，请鲁迅为黎烈文编的《申报·自由谈》供稿，其间大约也说到请鲁迅为他写字；于是第二天鲁迅就为他写了两幅，其一是——
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
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
这首七绝稍后收入《集外集》，其编者杨霁云所依据的是鲁迅来信（1934年12月9日）中所抄示的文本。按1932年12月31日这一天鲁迅一口气为“知人”写了五首诗，而抄给杨霁云看的仅此一首，由此颇可推见他对这一首的重视。
就在鲁迅写五首诗之条幅的当天下午，鲁迅还把此诗的初稿写出给来访的老朋友许寿裳看，“木落”作“浩荡”，“猩红”作“心红”，“吟不得”作“吟亦险”，稍后又改动了一番。几份条幅大约都是晚上写就的，鲁迅习惯每晚工作，一直忙到深夜。
那时郁达夫正同王映霞打得火热，常往杭州跑，而其作品的斗争精神颇有下降之势。“眉黛猩红涴战袍”一句大约有劝告他不要在情海中陷得太深的微意，如果那样，就写不出《离骚》似的杰作了。诗中完全用楚辞的辞藻，而格调实际是高亢的。只有老朋友才这样说话。
“泽畔”本来是指屈原的行吟之处，这里也可以理解为西子湖畔。鲁迅不大赞成郁达夫常住杭州；后来更写诗劝他搬出来。浙江的国民党当局里有几个文人出身的党棍，相当可怕。后来郁达夫果然在那里大栽跟头。
鲁迅得子甚晚，爱之甚深，儿子海婴一向顽皮会闹，熟悉的来客中有指鲁迅为溺爱者，于是鲁迅作《答客诮》诗云：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古代的豪杰为了他的英雄事业颇有无情者，有时感情和事业也的确会发生矛盾；鲁迅则认为豪杰也可以有情或多情；大丈夫也爱怜其子，兽中之王的老虎就爱他的小老虎（於菟），常常深情地注视着他。
“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也就是“回眸时看小於菟”的鲁迅。鲁迅情商很高，此其所以为真豪杰也。
据《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的记载，他当天把这首诗写成条幅赠给老朋友郁达夫。这郁达夫应当正是“答客诮”中的所说的“客”之一。
稍后鲁迅又曾把写有《答客诮》的条幅赠给常常给海婴看病的上海篠琦医院的小儿科医生坪井芳治（详见《鲁迅日记》1933年1月22日），这位医生可能也是“答客诮”中的客之一。稍后鲁迅又曾以此诗书赠日本汉学家辛岛骁。
鲁迅最先还曾把《答客诮》的初稿写给老朋友许寿裳看，这里“兴风”作“乘风”，“狂啸”作“狂吟”，“看”作“顾”。定稿显得更有力度，音调也更响亮。“顾”是回头看，前面已经说过“回眸”了，不必再用这个“顾”，不如径用“看”字。
新诗改罢自长吟。诗不能怕改，有时改动虽小，意义却不小。鲁迅怎样改文章人们比较注意，他是怎样改诗的同样值得揣摩研究。
1932年12月31日，是鲁迅诗歌创作的一个小高潮。让我们记住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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