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未然的两部歌诗集

【类型】报纸
【作者】杨建民
【简介】自上世纪四十年代至今,中国大地上几乎没有人不知晓《黄河大合唱》。由于冼星海的谱曲,这部雄伟激昂的歌曲,成了中国人民振奋精神、抒发情怀的不朽之作,其如诗一般的唱词也是令人不能忘怀的。事实上,正是这歌词引发了冼星海的创作激情,是词曲的相互融合、彼此辉映共同成就了这部磅礴之作。记得已是“文革”后期,不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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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世纪四十年代至今,中国大地上几乎没有人不知晓《黄河大合唱》。由于冼星海的谱曲,这部雄伟激昂的歌曲,成了中国人民振奋精神、抒发情怀的不朽之作,其如诗一般的唱词也是令人不能忘怀的。事实上,正是这歌词引发了冼星海的创作激情,是词曲的相互融合、彼此辉映共同成就了这部磅礴之作。

记得已是“文革”后期,不知从何处得到一本盖着中学印章的诗集《五月花》。此书出版于中国困难的一九六零年代初,内页不仅粗糙,纸张黑黄,且页面色调不一,有几叠尤其沉黑。今天翻开,使人对那个时期的困难程度有更为深切的实物感触。作者的名字:光未然。

这部歌诗集,收有光未然多首歌词和朗诵诗,其中当然少不了《黄河大合唱》。但我的更多收获,是读到了《屈原》《市侩颂》《我嘲笑》这些出色的朗诵诗。这些作品令人感叹。那首篇长诗《屈原》,倘若吟诵起来,真让人情绪激昂不已:“每一回我打开屈原的诗篇,/魂魄儿飞到二千二百年前,/我仿佛和屈大夫一同流浪,/眼见他披发高歌在大江边。/一本书端在手里重甸甸,/一行行跳动着忠心赤胆!/一个高大的诗人站在我面前,/命令我把他的遭遇写成诗篇。/两千年来多少人舞文弄墨,/怀才不遇的都自比屈原;/一旦他们得到了高官厚禄,/准定把《离骚》抛在九霄云端!/一个高大的诗人一把拉住我,/他要带领我漫游到秦汉以前。/我从这雾气腾腾的嘉陵江畔,/跟随他一步跨过二千二百年。”这样充满想象的个体描述,在“文革”期间是见不到的,并且行文如波涛奔涌,辞采华美,文思摇曳多姿,极引人入胜。比诸《黄河大合唱》,《屈原》有更为深沉的个体体验和描述,对现实深刻的讽喻,是能够在人们捧读书籍时产生丰富内在应和的。这篇诗作,应该是诗人整个创作的突出代表。

其他的多篇作品也让我更全面地认识了诗人。譬如《市侩颂》:“最好/吃得饱饱的;/少管点事情;/少用点脑筋。……——民主运动/我当然赞成;/可是空喊乱叫/那哪儿成?/中国人,/生成的奴隶性!/教育不普及;/民主吗?/哪儿那么容易!——莫谈政治,/谈起了就生气!/可是生气有甚么用?/事情总会好起来的。/让傻子们胡闹去;咱们也别反对。/天晓得,他们也许/会有点出息。——莫谈国事,/谈起来伤脑筋!/人生在世,/何必太认真?/一切都是假的呀,/吃饭最要紧!……”这样的市侩,出现在诗人笔下是一九四零年代,今天读读,是不是还一点不觉陌生?说优秀文学有穿透时间的能力,是说人性进步缓慢的事实吧。

1949年后的作品,我看中一首旧体的五言诗:

狂飙如狮吼,振臂上高丘。

奇兵穿大漠,歼敌狼窝沟。

红星指北斗,华表出云头。

仰望烈士塔,雄风心上留。

当时见到现代诗人旧体诗很少,这样勃勃富有生气的精粹之作,叫人眼前一亮。以上作品经过反复诵读,颇让人有爱不释手的心情。这部外表陈旧的《五月花》,成了我的宝藏珍品。

文革之后,我特别注意贺敬之及光未然两个诗人。因为他们是那个时期还偶尔可以露面,并且是人们共知有好作品的诗人。还好,两人都发表了新的诗作。光未然的作品为《革命人民的盛大游行》,(后来出版诗集时恢复原题《十月大游行抒怀》)其中有这样几句:“听,轰隆隆千百套锣鼓争鸣。随它鞭炮的火星落入我的花发,快跟上我的队伍,小跑一程!同志们早就殷勤地互相叮咛:可得要搞好身体,练好腿劲,单等到‘四人帮’覆灭之日,好参加这热火朝天的大游行。”当然,对于一位优秀诗人,这样的作品是不能尽如人意的。可考虑到数十年的文艺钳制,开始发声难免怯生,这使我有所记忆的几句,是因为在写作大事件时注意到细节的描摹,使诗作更为丰富。到底老诗人,运笔经验果然不一般。

之后很久,虽然间或读到光未然的新诗,可一直未见其诗集出现。一九八四年底,在一次翻读《五月花》之后,我产生了希望光未然为此诗集题字的愿望。那时对人世体会尚浅,少顾忌,一想之下,便冒昧写了一封信给张先生(光未然本名张光年),希望他能将诗词汇合成集,以飨读者;顺便,我附上这部诗集,希望先生能在上面题字,以留纪念。信及书寄出后,许久没有回音。我想大约寄丢了,因为我并不知道张先生的详细地址,懊恼之余,我便在书店搜寻,看能否见到一部他的集子。

一九八八年临近春节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寄自中国作协的信件。信封署名“张光年”,我猜着有了回音。赶紧打开:诗集《五月花》完璧归来,其中还有张先生的一封信。原来,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张先生工作十分忙,一九八四年底收到我寄的书时,他正忙于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事,接着便出国访问并率作家到广东一带访问。这一耽搁,我的信就被捆入大袋。时隔三年,张先生翻出,便赶紧给我回信。

除信外,张先生在诗集《五月花》扉页以潇洒的书迹题了字。还附笔谈及有关情况:“这个集子里的诗作,新近收入四卷本《光未然歌诗选》一、二卷者,只占半数,并有改动。《歌诗选》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年后出书。”大约意犹未了,还特别为我写一张小条幅作为纪念。条幅上抄录的是他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登泰山绝顶》中的诗句:

俯仰天地间,双目纳万有。

古稀今不稀,莫叹悬崖陡。

先生的字迹流利、舒展,与诗句的情绪十分相合。这条幅成了我一件收藏珍品,偶尔有朋友来访,我总要拿出来展示一番。自己在家,有时也展开细细观赏。其中诗句,给我许多鼓舞,许多启示。

一九九二年元月,我又收到张先生寄赠的新版《光未然歌诗选》,其中附有先生短简,述说几年来诗歌创作情况:“近年写诗少,今年在《羊城晚报》发表过《粤海诗记》(新旧体15首),《中国作家》发过《粤海诗抄》(新体4首),兰州的《飞天》杂志上发过《丝路短歌》(十首,旧体),今年的主要精力用在一本有关《文心雕龙》的小书上,指望年底搞出来。”看来,诗人是一直涵泳于诗海之间的。这部《歌诗集》三百来页,诗人的主要作品,都收了进来。有意味的是,诗人的晚年诗作,大都是用旧体,五言、七言,整整齐齐。虽非标准律、绝,可文字格式却全然复古。(许多新诗人都是如此)这到底是心理回归,还是精力所致,实在可以作为题目探讨。

书中的新旧诗作,使我咏叹不已。我感觉,光未然的作品,是十分好读可以朗朗上口的。这一点,诗人谈了一点心得:“我写新诗,也尝试着从旧诗和民歌、说唱中有所吸取,力求蕴含一点节奏美和音韵美,带有一点音乐性。我曾说过:‘我写诗很少,却惯于为朗诵或制曲而锻句。在我看来,诗歌的语言,主要的不是诉之于视觉,而是诉之于听觉的。’”这段话透露出诗人在文字运用方面的自信。记得《五月花》后记中对此有进一步地阐述:“所以,碰到听起来不清楚、不响亮的词汇,虽美弗收;而听起来比较有效果的字眼,虽粗弗改。”这一重要经验,给了我许多启示。后来写文章,写好后常常读读,一些字眼的选择,就按照光未然先生的经验去改定。当然,这一点,也是多数作者,尤其诗人可以留意的。书的扉页,自然有先生的题字。

今天,我无意中从柜中翻出这两部“歌诗集”,快被其中诗句感染,被内中激情燃烧;那一个个光彩的形象又在行进,那一幕幕黄河的情景又咆哮、澎湃在胸中。《黄河大合唱》不朽,因为它是这个民族的山河和人民共同呼喊出的——最嘹亮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