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 前几年,我于旧书店淘得一本颇不显眼的小刊,是《未央诗刊》的第三期《送别》。因为陌生,翻检相关资料,略知此刊的一些办刊史料。《未央诗刊》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创办于苏北,作为《前线报》副刊形式刊行,主编为李田。一九四六年后在江苏无锡《锡报》上以副刊形式出版的《未央诗刊》,仍为李田主编,罗飞协助。后又
【全文】
前几年,我于旧书店淘得一本颇不显眼的小刊,是《未央诗刊》的第三期《送别》。因为陌生,翻检相关资料,略知此刊的一些办刊史料。
《未央诗刊》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创办于苏北,作为《前线报》副刊形式刊行,主编为李田。一九四六年后在江苏无锡《锡报》上以副刊形式出版的《未央诗刊》,仍为李田主编,罗飞协助。后又在上海《国民午报》以副刊形式出版,先后有李田、罗飞、石曼、吴以滔、叶声、圣野、唐湜等诗人写稿。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九年,在上海以丛刊形式出版《未央诗刊》小集,共一至四期,薄薄的三十二开,每期有一刊名,分别为《希望》《夜曲》《送别》《远行》。主要作者有荒陵、万木、张洪椿、张央、谢万吉、圣野等人。后因白色恐怖而被迫停刊。
细读内容,《送别》刊末有《夜未央》短文,正可为刊名作注脚,此文结尾曰:“夜,未央;苦,正长。而希望则在夜气中,生长、茁壮,而且要摧毁这夜色茫茫……”
这四期小集由未央社编印,第一期是《希望》,于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十日出版,也许是为了迷惑敌人,通讯处用的是“南京邮箱五三O号”,作者可以向这个信箱寄稿,但无法直接见面。在封面上有目录与“稿约”:“我们专刊诗人创作、理论、批评、介绍、随笔、札记、作家略传或自传,以及歌剧、歌谣、散文等。欢迎作家惠稿。译文请寄原刊书报。在别处发表者,请勿投寄。我们不退稿,我们无版权,故文责自负。但非经本社与作者许可,我们的文字,不能转载”,又有一个“补充稿约”的一句话:“我们对于来稿的报酬,首先是感谢和来日的友情”。这第一期因为稿挤,不但没有创刊词,甚至将拟刊的《编者的话》也挪到下一期。仅这些文字,已表明刊物的宗旨与态度。第二期《夜曲》上,以《编者报告》替代了《编者的话》,谈了办刊的“动机与旨志”:即“深入人民大众,连结民族觉醒,推进社会变革,而人民抬头,摧毁专制王朝与封建,这个道路,诗一直是如此走的,任何束缚、统治,影响不了它,改变不了它”。在那个年代,敢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话语,颇具勇气。《未央诗刊》如何办?那就是:“我们凭藉着内心的热情,发出一点人性的呼声,更以我们的理想,涂抹一些远近景色的画面。不敢有过大的奢望,也不能有夸大的诺言。我们虚心,我们埋头。在这旨趣上,我们向所有的人们请求:同情我们,爱护我们,帮助我们!使这个刊物成长得像个样子”,还说“发刊本集,没有资金,第一期的印刷费是在衣食费用中节省出来的。在物价一天比一天高涨的日子里,眼看第二期已无力再付印了。幸而,有许多读者在精神上鼓励我们,有许多读者和友人在经济方面帮助我们,使这一期又和大家见面了”。可见,路途崎岖,《未央诗刊》办得异常艰辛。第三期《送别》的《编者报告》中,换成上海的通讯处东余杭路五八八号。这种时而在南京,时而在上海的地址,都是真实的,但都只作通邮处。而刊物真正的编辑出版地,则都是在上海。第四期《远行》,最后一页上的《编者报告》,就类似终刊词了,辟头第一句话即是:“这里沉痛地说一声,我们要向友人告别了。小集在条件不足的勉强中出了四期,帮助我们的像作者们的惠稿,友人们对印行的奔忙和鼓励,都深深令人铭感”。接着罗列数十人资助的款额,“支出的差额部分,全部由我们自负。谨向友人致谢而告别了。”有点凄楚,有点悲壮。作者中,除了与我熟悉的专写儿童诗的老诗人圣野外,其余作者大多陌生。在民国时期诗刊林立的上海,这确是一本不起眼的小刊物。然而,它刊载的诗文却有不少显出了分量,如诗歌《旅程》《吊张效贤》《风砂小集》《窃笑吧,好的》《英雄们》,以及文章《从幻想到实际》《战斗的诗原》《生命是自由的》等,都堪称佳作。
毫无疑问,从下面这类短诗和诗的片段里,可以略窥该刊风貌,领略到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批年轻诗人强烈的爱憎。诗虽不长,却浓缩了他们在人生求索的征途中的坦荡、从容、孤独,但却不乏自信。比如:
短章 万木
推他到墓穴里去!
推他到墓穴里去!
这黑色的巨兽不能再挣扎了,
他已发出最后的悲鸣:
“上帝保佑我!”
再用力吧,
推它到墓穴里去!
用厚土用岩石埋掉他,
用脚掌踏平。
即使几十年后的今天读来,这些断章的诗句,仍使人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压抑和革命者挣扎反抗的气氛。
从圣野先生处得知,这刊物中署名“金尼”者,即诗人罗飞。
几年前,诗人绿原在信中告诉我:“罗飞已回上海,七月派诗人他也是其中之一”。这样,我才结识罗飞,终于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他将珍藏三十余年的《未央诗刊》原刊四期合订本赠送给我,并从他那里知道诸多有关这一小刊的信息。赠送合订本给我时,罗飞说,这套旧刊也是一位经常为刊物撰稿的作者张扬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宁夏银川,割爱交他保存的。这张扬是四川康定的一位回族诗人,现名为张央。四十年代他在当时的国立边疆学校读书,因向《未央诗刊》投稿而与李昊和罗飞结识,往来甚为密切。张央毕业后回家乡康定,八十年代主编当地大型刊物《贡嘎山》。他与罗飞分别三十多年后,一次到银川参加回族文学研讨会,他们才得以重逢。
首先,要说说《未央诗刊》编辑李浩。合订本第一期上有如此题签:“张扬兄教正,弟浩赠,四、二”。罗飞说,这落款所署“浩”,即李浩。《未央诗刊》中所署“李昊”、“李田”都是他的笔名。他是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期间在苏中入党的特别党员,一生颇富传奇。他爱好文学,业余勤于写作,但大都以笔名发表,主要是为了掩护自己,因此鲜为人知。《上海滩》杂志曾有写周幼海的一篇纪实文章,文中提到他时,把他的名字错为“李洁”,“浩”字少了一撇,可见人们对他的生疏。江苏人民出版社曾出版陈毅、粟裕等著《抗战之春》一书,在黄逸峰写的《“联抗”部队的四年》一文中,提到李浩时,名字准确无误,可见他在黄逸峰的记忆中印象是深刻的。
其次,要提到的是第二期中《从幻想到实际》一文的作者荒野,以及三期《沉痛的寄慰》和四期《默念》的作者赵荒,都是熊荒陵的笔名。当年他从中原解放区突围出来,组织决定让他留在国民党统治区无锡某高校从事学生运动。解放以后,他随解放大军开赴西南,八十年代他从贵州教育学院院长岗位上离休,现仍健在,已九十多岁,享受省军级待遇。
四期《未央诗刊》每期都有吴以滔的作品。罗飞曾与他有过长期通信联系,但从未谋面。《新文学史料》一九九一年第三期上刊魏荒弩《记以滔》一文,从中罗飞了解到以滔的历史情况。吴以滔(一九二O——一九六八年)江苏江阴顾山镇人。他一九四一年在重庆陆军辎重兵学校毕业后,曾随中国青年远征军赴印度作战。这时他已开始写诗,在印度加尔各答出版过《诗焦点》印度文版。一九四六年调往西北,因不愿打内战,自动脱离国民党军队,从西安潜回故乡。吴以滔向《未央诗刊》投稿,就是在他回故乡后。从《未央诗刊》第一期《希望》上发表的《旅程》稿末所记“顾山”两字,可以证实。同期还发表包白痕的《碑》一诗,可能是吴以滔介绍来的。因为包白痕与吴以滔曾于一九四四年八月底一同在昆明见过魏荒弩。包白痕生于一九一七年,浙江三门县人,一九三七年即参加“文协”昆明分会。一九四九年因昆明“九九事件”被国民党当局判以死刑罪。云南起义后才得以出狱。他在《碑》这首诗里对反动派的倒行逆施义愤填膺:“在寒冷的冬天里/不准人民点燃一盏灯/也不准人民燃红一盆火吗”。
《未央诗刊》单薄而寒碜,确实“不显眼”。但罗飞向我谈到,这本小刊物不但引起上海、南京两地文学爱好者关注,并且常得到北京、杭州一带的进步青年诗人的来稿。一九四七年底或一九四八年初,罗飞曾到杭州去看望时在浙江大学读书的圣野,三十多年后才在山东泰安一次会议上重逢。又如当时在南京工作的地下党员杨琦,曾在第四期《远行》上发表过《碉堡》一诗。原先罗飞与杨琦互不相识,只是到改革开放后,才知道各自的情况。杨琦系纳西族诗人,音乐理论家,其经历很不平凡。他是四川音乐学院教授,出版过《杨琦诗选》《音乐美的哲学思考》等书。至于罗飞本人,我知道他曾在上海解放前,为阿垅向上海中共地下党传递过几批重要的军事情报。上海解放后,罗飞在华东局宣传部文艺处工作,业余时间与梅志、罗洛、化铁一起编辑过《起点》文学月刊。一九五二年上海成立新文艺出版社,他经华东局批准调任该社编辑,后代理出版室主任,还担任过总编室秘书,主编过《文艺书刊》。
如此说来,罗飞是战斗和生活在上海的诗人。可是,上海诗歌界对他的名字已显陌生。他年轻时与胡风交往密切,讨教诗艺,是雷米路(今永康路)文安坊六号的常客(这个胡风居处,后被人污蔑为“蛇窟”)。一九五五年反胡风运动中,罗飞被定为“胡风分子”而锒铛入狱,一九五八年冬发配宁夏。一九八O年错案平反,恢复党籍,重新走上编辑岗位,担任宁夏人民出版社编辑部主任,还主编过大型文学季刊《女作家》,一九八五年离休。近年才回沪安居,现住于上海西南隅金山亭林,远离尘嚣,安享晚年。
《未央诗刊》的这些编者和作者,如今硕果仅存者亦已垂垂老矣,只有在这本合订本里,还可以倾听到当年这批热血青年感情激越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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