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藏书和书话”的何为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 有人撰文,称散文家何为是“从亭子间里走出来的作家”。这样看来,何为是老上海无疑了。亦见过何为藏有一九四九年解放初期“上海文协”(作家协会前身)的会员证,这足以说明何为是沪上前辈作家了。曾读姜德明先生的文章,文中他说:“再介绍几位喜欢书话的作家”,就介绍了戏曲文学家赵景深、鲁迅研究专家林辰等,还写到
【全文】

 

有人撰文,称散文家何为是“从亭子间里走出来的作家”。这样看来,何为是老上海无疑了。亦见过何为藏有一九四九年解放初期“上海文协”(作家协会前身)的会员证,这足以说明何为是沪上前辈作家了。曾读姜德明先生的文章,文中他说:“再介绍几位喜欢书话的作家”,就介绍了戏曲文学家赵景深、鲁迅研究专家林辰等,还写到散文家何为,姜先生说:“何为亦爱藏书和书话,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联合晚报》的副刊《夕拾》上,开辟了《书海摭拾》的专栏,写了很多书话”。

于是,我就到上海图书馆专门查阅了一九四七年出版,纸张已泛黄的《联合晚报》,这《夕拾》副刊曾为冯亦代主编,后由袁鹰先生接办。果然,我找到了三十多篇何为以“夏奈蒂”为笔名撰写的书话文章,他谈卞之琳译著《西窗集》,谈纳兰德《饮水词集》,谈李广田《诗的艺术》等等。我将这些书话文章一一复印下来。又获知,那些年何为还以“夏侯宠”等笔名,在陈钦源主编的一本小刊《文艺春秋副刊》上发表书话文章,每期总有二三篇,如第一卷第一期上,就有他写的《在书堆里》《读〈伦敦杂记〉》两文。这样,我就记住了何为的名字。

之后,我成为何为家的常客。什么时候路过淮海路口陕西南路时,就蜇进一条弄堂,到他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喝喝茶,聊聊天。因为何为离休后,从福建回上海,一直深居简出,淡泊低调。也因为他除了人与户口在上海,其他一切人事关系,包括文坛头衔,都不在上海。所以,上海文艺界与他交往的人并不多。我则成了这不多中的一个幸运儿,可以不必预约,自由进出他的寓所。

何为原名何振业,一九二二年四月出生于浙江定海。童年四岁时他就随家人迁居上海,后又随父亲迁徙到四川宜宾、武汉,在汉口的宁波同乡会小学,读完最后一学期的课程。一九三五年,他考入上海大夏大学初中部。在年轻、美丽的国文女教师的关怀指引下,何为“从不断接触到的外国文学典籍中,开拓和扩大人生和社会的视野,探寻一个展示人类灵魂的文学世界”。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俄罗斯、法兰西等外国名著,阅读“五四”新文学的众多佳作,包括巴金的《家》《春》《秋》,从中受到小说文体的较多影响。以至于评论家说,他的散文也有着小说中常见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等元素,是“写人的散文”。

一九三七年一月,冬天的上海格外寒冷。窗外大雪纷飞。坐在阴暗窄小的亭子间,在一张肥皂箱与旧木板拼成的书桌前,日日与鲁迅创办的《译文》等文学书相伴。一日,何为想起小学毕业时在汉口的那段生活,情不自禁地写下了四千余字的一篇文章。写完最后一个字,文章的题目油然而生:《路》。当天的日记中,他写道:“我做了一篇回忆录”。那年他才十五哪!

文章写成,他即投给了每期订阅的《中学生》杂志。五个月后,他意外地收到杂志社寄来的稿费:十二元书券,《路》在《中学生》六月号的《青年文艺》栏目刊出,令他喜出望外。当年买一本三百页的杂志仅需三角,十二元可买多少文学书刊啊!他真有“一夜成富翁”的感觉。《中学生》为叶圣陶等主编。叶老编辑文艺稿件,为无数学生作者改稿、发稿,包括何为的处女作《路》。四十五年后的一九八二年,叶老在给何为的信中写道:“文学因缘始于一九三七年,今始知之”。发表《路》的同年,何为还在郭沫若、夏衍主编的《救亡日报》上发表一篇街头活报剧,在朱作同、梅益主编的《上海一日》刊出《游击战士》。起步伊始,何为就显示出不俗的创作品质。

从《路》开始,何为迈出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文学创作之路。在他青年时期,有两件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件事,一九三八年,何为在皖南采访了美国记者史沫特莱。这一年,沦为“孤岛”的上海,掀起了爱国救亡运动,在地下党的组织下,何为参加了各界救亡协会组成的上海民众代表团,秘密前往皖南山区新四军根据地慰问新四军。期间,他在山坳里的一处战地医院,见到了国际著名记者史沫特莱,并进行友好交流访谈。何为的手册上,还留下了史的签名及日期。从根据地回沪后的一年多时间中,何为陆续以这次皖南之行为题材,写下了《记史沫特莱》等几十篇散文特写,发表于柯灵主编的《大美报》副刊《浅草》,《文汇报》副刊《世纪风》,以及《正言报》副刊《草原》上。在日军统治下沉闷的上海,这些作品产生了不小的反响。一九四O年七月,他将这些文章选编后,出版了第一部散文集《青弋江》,作为《文艺新潮丛书》第一辑之一种,由万叶书店印行。这套丛书由钱君匋先生主编,其中还有瞿秋白译著《茨罔》,罗洪的《活着》,吴天的《怀祖国》等十二种。

第二件事,一九四五年五月何为在南京,目击了日军对华投降的签字仪式。抗战胜利后,经柯灵推荐,何为任《文汇报》记者,到任伊始,就接到了一项重大采访任务,与摄影记者穆一龙搭档,赴南京采写这一历史时刻的现场实景。何为还记得一个细节,国民党将军何应钦代表中国政府接受降书,当侵华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签字后,何应钦小声与部下耳语,原来他要那支有历史意义的签名毛笔留作纪念哪。

建国后,何为在上海电影文学研究所从事电影剧本编辑工作。一九五九年调福建电影制片厂,后为文联专业作家。一九五八年七月,他出版了建国后他的第一部散文集《第二次考试》。我将斋藏此书取出,在请何老签名时说,此书比我还年长四个月呢,何老颇为感慨地笑笑说,已有五十二年了。散文一直是何为主要的创作体裁。他先后出版了二十余部散文专集,是我国共认的当代优秀散文家之一。他的散文构思精巧,意境深远,语言生动凝炼,显示出独特风格。离休前夕曾任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名誉主席等职。

作为一名散文家,何为却十分珍惜早年写下的那些书话文章。在《何为散文长廊》等选集中,他特意将早年的《书海摭拾》专栏文章选了十篇。对于这些书话,何为曾说:“书海浮沉,甘苦自知。一卷在手,偶或有所感有所得,便信笔写来,写完了有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也别无牵挂。没有什么思想上的羁绊,以是行文之间也还不失几分自在,几分洒脱”,文章“大抵以某一本书为中心,记叙与抒情兼而有之,其文体是一种近乎晦庵《书话》式的散文”。何为所欣赏并希求的书话,正是唐弢所说的那种“将每一段书话写成一篇独立的散文”。他的散文集还选了多篇谈书的文章,如《搬家与搬书》《书事二三》《赠书》等。他在文中写道:“我身无长物,只拥有多箱旧藏书刊,翻山越水仍然带在身边。正是这一属于我自己的精神财富,填补了那一段物质贫困的山村生活”。几十年间,何为在福建山区,被迫迁居到布满蜘蛛网的仓库,或被下放到不同的山区,接受思想改造。他常常是挑着书担走山路,到处为家,过着近乎流浪者的日子。“然而,我的书终于历经患难幸存下来了”。这些书中,不少弥作珍贵,有陈梦家编选的《新月诗选》初版本,是何为小学毕业时,国文老师李先生题签赠送的;有郑振铎先生主编的全套《世界文库》,是何为读小学时每月用储蓄订购的。

晚年的何为,因患老年性眼底黄斑,一眼已然失明,另一眼观物模糊不清。在视力极度不清的状况下,他勉力为《新民晚报》副刊撰写专栏文章,后结集成《纸上烟云》一书。这几年,视力每况逾下,他不得不搁下握了几十年的心爱之笔。他敏感而多思。他的心头常常涌起创作的欲望。然而,这一切,却被眼疾所阻挡了,徒唤乃尔。正如古人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样一种壮怀,怎不令人砰然心动,闻之感佩。每每谈起书,何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他说福建省将在“冰心纪念馆”内设立闽籍作家文库,以冰心领衔,还有蔡其矫、郭风等,而健在的,惟何为一人。如此,他的几千册珍贵藏书将离开上海离开他,虽然从感情上说,总有些依依不舍,却多少让何为有所安慰,这些书有了归宿,不致“广陵散”。此亦爱书人的一种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