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话(两题)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题记:我国新诗迎来了百年诞辰,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时日。作者把近二十年来关于新诗史料的书话文章集成《百年新诗点将录》一书,这里选刊两文,以为纪念。 说说徐志摩心中一直为徐志摩感到惋惜。如果说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需要天赋灵气的话,徐志摩无疑堪称“天才诗人”。可惜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只活了三十六个年头,
【全文】

题记:我国新诗迎来了百年诞辰,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时日。作者把近二十年来关于新诗史料的书话文章集成《百年新诗点将录》一书,这里选刊两文,以为纪念。

 

说说徐志摩

心中一直为徐志摩感到惋惜。如果说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需要天赋灵气的话,徐志摩无疑堪称“天才诗人”。可惜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只活了三十六个年头,如同雪莱、拜伦那样,英年早夭。

当我知道徐志摩名字时,文学界对他的评价,已开始回归到实事求是、冲破禁区的年代。大约在七十年代末,读到《诗刊》上卞之琳先生的一篇文章《徐志摩诗重读志感》,对诗人有了朦朦胧胧的认识。这当然得益于国家政治清明,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

卞之琳曾是徐志摩的学生。一九三一年初徐志摩任教北京大学,到他当年十一月去世,不到一年时间。但喜欢新诗的卞之琳,早年读初中时,就知道徐志摩,并邮购阅读到初版线装本《志摩的诗》。“过了半个世纪,重读他的几本诗,我敢于不避武断而说几句感想,或者还有助于我们今日的读者”。接着,卞之琳写道:“他的诗,不论写爱情也罢,写景也罢,写人间疾苦也罢,我感到在五光十色里,不妨简单化来说,其中表现的思想感情,就是这三条主线:爱祖国,反封建,讲人道”。

这应该是最早对徐志摩作出的公道评价。建国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要么“屏蔽”这位诗人,要么作为反面人物,戴一顶“资产阶级反动诗人”的帽子。

徐志摩(1896年—1931),是浙江海宁硖石人,出身在一个商人之家,从小受传统文化熏陶,骈体文作得深获老师称赞。父亲要他将来当银行家,送他出国留学,先去美国学银行学,又转英国剑桥大学读政治经济学,获硕士学位。期间受英国浪漫派诗人华滋渥斯、拜伦的影响,开始写诗。一九二二年回国,任北大、清华等校教授,并开始在京、沪报刊发表新诗。一九二三年北京成立新月社,他是主要成员之一,嗣后成为中国现代新诗的一个重要流派“新月派”的代表诗人。一九二六年四月北京《晨报》的《诗镌》副刊创刊,他任主编。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在从南京飞往北京的飞机失事,不幸罹难。

生前,徐志摩出版过三种诗集,即《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以及我手头翻阅的《猛虎集》。此集初版于一九三一年八月,距他去世仅三个月。集前有他的《序文》,谈到诗人的情状时说:“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这大约可以看作是徐志摩对诗的创作观念。《猛虎集》前有献词,后刊诗歌四十首,最著名的一首要数《再别康桥》,这是被不少诗评家评点过的经典代表作。诗分七节,每节四行,属大体整齐的新格律诗,第一节:“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最后一节:“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首尾呼应,有点留恋感伤的情绪,却没有颓废、灰暗的心理。

在剑桥求学期间,徐志摩违背了父亲要他当银行家的意愿,一心做着诗的梦幻。他根据自己的喜好,随意选修科目,把大量时间花在读书、散步、骑车、划船等。在离开伦敦的前夕,他再一次漫步康桥,流连忘返,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新诗。有人评论道,这首诗有三个特色,即语言音乐美,深邃的意境,诗句的通畅清丽。

尤其是语言,徐志摩是颇花功夫的。他说:“我天生不长胡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捻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他的诗,不但剔除了《新青年》诗派的词调味,而且割掉了白话诗中的言语杂草,让新诗变得更纯粹,更富艺术性。因此,他的新体格律诗,更受到当时的青年读者欢迎,因而有更大的影响。正如《再别康桥》这首写风景的诗,“轻轻”、“悄悄”是徐志摩诗的风格,体现出轻柔幽婉的诗美。这首诗描写康桥风光做到了色彩斑斓,金柳、夕阳、波光、水影、彩虹、星辉,光怪陆离,令人目不暇接,可说是风景诗中的优秀之作。

正因为徐志摩的诗是不入革命的主流诗潮,长期以来没得到公正评价。五十年代,曾有人写了《谈谈徐志摩的诗》一文,便遭到厄运。那时卞之琳曾因出版社之请,编过一本《徐志摩诗选》,终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而使这一计划搁浅。直到与卞之琳《徐志摩诗重读志感》一起发表的徐志摩的《消息》《残诗》等六首诗后,卞之琳收到不少读者来信,证明社会上对徐志摩的诗入迷的大有人在。长久的关闭政策,读多了帮腔帮调的“诗”,突然看到这种作品引起的反响,有点异乎寻常,是可以理解的。卞之琳不得不用“矫枉过正”来说明之。

五四时期青年人争取个性解放,往往是从婚恋自由开始的。徐志摩也不例外。他曾引用外国诗人的话:“我们靠着活命的是爱情、敬仰心和希望”。他一生短暂,却写了为数不算少的爱情诗,如《雪花的快乐》《我等候你》《天神似的英雄》等。因为他始终把爱情看作是一种高尚神圣的感情,他怀着尊崇的心情讴歌爱情的神奇力量。在爱情生活中,他也大胆追求自己的爱。徐志摩由家庭包办,先前与张幼仪结婚。他在英国留学期间认识了林徽音,而与张幼仪离婚后,又没能娶上林徽音。及至后来,认识并与陆小曼结婚。由此,一些影视剧渲染了徐志摩的婚姻生活,把诗人的婚恋,演绎成人生的浪漫主曲,淡化了作为诗人的徐志摩在创作上的成就。

值得一提的是,徐志摩与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友情。一九二四年,泰戈尔访华,徐志摩全程陪同并任翻译,一直到陪泰氏去日本。一九二九年三月,泰戈尔专程从印度来到上海徐志摩家作客,相处两天后泰氏去美国、日本讲学。回国途中又在上海住了两天,还给徐志摩留下了两件墨宝,一件用毛笔作的自画像,以及一首用孟加拉国文写的诗。这文坛佳话流传至今,温馨世人。

 

“雨巷诗人”戴望舒

戴望舒(1905—1950)被称为“雨巷诗人”,因为他写过一首著名的新诗叫《雨巷》。据考证,他与雨巷确实有天然的关联。他祖籍江苏南京,出生在浙江杭县(今杭州)大塔儿巷11号,“他家的周围都是悠长的小巷,大塔儿和小塔儿从东向西婉蜒,皮市巷和华光巷横贯南北”。他读的小学“在他家西南方向的珠宝巷内”,中学“在他家东北方向的皮市巷内”。考证者如是说,“雨巷诗人”确实是从雨巷走出来的。

“雨巷诗人”其实是现代诗人。戴望舒还在十六岁上中学时,就结识了施蛰存、杜衡等,组织“兰社”,出版《兰友》旬刊。一九二二年,他与施蛰存同往上海,进入中国共产党创建的上海大学中文系学习,接触到了革命思想,并参与社会实际,也开始了新诗创作。一九二四年转入震旦大学学习法文,又与施蛰存、杜衡编印《璎珞》旬刊。他在创刊号上发表了诗《凝泪出门》。秋初,由同学陈钧介绍,和施蛰存、杜衡一起加入C.Y(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因思想进步,宣传革命,被军阀孙传芳拘留,后被保释。

戴望舒于一九二八年在《小说月报》十九卷第八号发表了《雨巷》等六首诗,编辑叶圣陶称赞《雨巷》“替新诗的音乐开了一个新纪元”。可见当时人们主要感受到的是这首诗的音乐美,那回荡的旋律和流畅的节奏,确实不同于旧体诗以及“新月派”的格律诗,而更像法国魏尔仑的名诗《夕阳》,极尽低徊往复的韵律。

当然,称戴望舒为“现代诗人”,与施蛰存主编《现代》杂志不无关系。一九三二年五月,由现代书店经理江雪帆聘请施蛰存任《现代》杂志主编。虽然,施蛰存声明“本杂志是普通的文学杂志,并不预备造成任何一种文学上的思潮、主义或党派”。但是,它创刊号接连发表了戴望舒的十多首诗,以及施蛰存的《意象抒情诗》《九月诗抄》后,引来甚多效法者。为此,施蛰存解释说:“《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纯然是现代的诗。往往采取一种若断若续的手法,或说跳跃的手法,从一个概念转移到另一个概念,不用逻辑思维的顺序,或者有些比喻用得很新奇或隐晦。这些都使读者感到难于理解”。不管承认与否,《现代》发表的“形式和风格都还是相近的”新诗,就形成了一个诗人群,后来被评论家所概括分析的“现代派”。而戴望舒诗的风格,无疑已成为这一诗派的领袖人物。

戴望舒生前曾出版过四部诗集,前面三种为《我的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以及我收藏的第四种《灾难的岁月》。《灾难的岁月》由曹辛之主持的星群出版社出版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当时,星群出版社办得异常艰难,时在金城银行担任信贷工作的诗人王辛笛,帮助贷款缓解了部分经济困难。曹辛之见到刚回上海不久的戴望舒贫病交加,为他出版了《灾难的岁月》,并破例给他支付了一笔稿费,使他勉强得以度日。

《灾难的岁月》共刊新诗二十五首,包括抗战前诗作九首,抗战时期十六首。战前的最后一首诗叫《我思想》:“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轻呼/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诗人以蝴蝶自比,因曲高和寡而感到孤寂,只得凭不可捉摸的幻想来振作自己。而抗战时的第一首诗《元日祝福》,诗人正视现实,明白地感受到土地和人民带给自己“新的希望”、“新的力量”,坚信“萤火,萤火/给一缕细细的光线/够担起记忆/够把沉哀来吞咽”(《致萤火》)。

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沦陷,时在香港为金仲华主编的《星岛日报》编文艺副刊《星座》的戴望舒,如入深渊。他在理发时被特务抓走,受尽酷刑。被叶灵凤托人保释出来时,已是疲弱不堪。由于生活所迫,他一面做编辑一面写稿,曾为《香岛月报》总编辑庐梦殊的《山城雨景》写过一篇跋,被人联名指为“附敌”。尽管如此,他出狱后继续写诗,《我用残损的手掌》《心愿》《偶成》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优秀之作。尤其是《我用残损的手掌》,更是达到了诗人的一个创作高峰,成为《灾难的岁月》中的亮点,也是新诗史上的名篇。诗中写道:“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戴望舒曾与友人谈到:“中国的疆土,犹如一张树叶,可惜缺了一块,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一张完整的树叶”。诗人以“残损的手掌”这一意象,来达到外物与内心的融和,显示出诗人的象征与写实相结合的创作路径,也标志着诗人的现代派诗艺的突破与超越。

抗战胜利后,戴望舒一度回到上海,从事写作和教学工作,又因参加爱国民主运动,受到当局的再次通缉,他不得不再一次避居香港。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戴望舒带着两个女儿,冒着危险,乘货轮到了天津再转北京。他参加了新中国第一次文代会,后调国际新闻局从事编辑工作。正当他满怀信心地投入到新的时代新的生活之际,于一九五○年二月,因病辞世。

戴望舒只活了四十五年,也只写了九十多首诗(另有大量的论着和翻译作品)。一九五七年,老友施蛰存为他编辑了建国后的第一本诗集《戴望舒诗选》。新时期初,周良沛先生编了《戴望舒诗集》。至此,“雨巷诗人”开始重新被读者们所认识。

中国新诗发展前期,成功借鉴外来经验,戴望舒可以说是一个先驱者、实验者,他的意义便在于开拓了中国新诗的现代意识和现代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