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野草》的解说

【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在鲁迅的全部作品中,《野草》是最不容易有透彻理解的,这里既没有小说那样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也没有杂文里比较明确的议论;幸而他本人有过若干解说,主要见之于两篇序言之中。一《野草·题辞》作于1927年4月26日,此时鲁迅已将先前陆续在《语丝》上发表过的二十三篇散文诗编为一集,交北新书局出版。《题辞》先
【全文】

在鲁迅的全部作品中,《野草》是最不容易有透彻理解的,这里既没有小说那样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也没有杂文里比较明确的议论;幸而他本人有过若干解说,主要见之于两篇序言之中。

《野草·题辞》作于1927426,此时鲁迅已将先前陆续在《语丝》上发表过的二十三篇散文诗编为一集,交北新书局出版。《题辞》先在《语丝》第138期(1927年7月2日)发表,后载于《野草》单行本卷首。

鲁迅的文体感非常强,既然是为一本散文诗集写序,它本身最好也是一篇散文诗。所以这篇《题辞》也可以当作野草》之二十四来看待。

写罢《一觉》以后不久,鲁迅离开北京,南下厦门、广州,生活环境和思想感情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在厦门大学,他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房子里,生活枯寂之至。他后来回顾道: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三闲集·怎么写》)。他在这里默默地清理自己的思想,准备新的开始。

当鲁迅从厦门赴广州时,途中有一封致北新老板李小峰的信,其中提到“至于《野草》,此后做不做很难说,大约是不见得再做了……但要付印,也还须细看一遍,改正错字,颇费一点功夫。因此一时也不能寄上。”(《华盖集续编·海上通信》)到达广州以后,鲁迅忙于种种,整理《野草》旧稿之事一时提不到日程上来。直到“四·一五”政变之后,鲁迅脱离了中山大学,感到“现在无话可说”(1927515致章廷谦),而又不便马上离开广州,于是着手整理旧稿,首先从事的就是《野草》,4月26日写出《题辞》,28日将全稿寄北京李小峰,当年7月,《野草》由北京北新书局出版。

《野草》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到1930年5月印了六版,而到1931年5月印第七版时,《题辞》被国民党书刊检查官抽掉,他们闻出了这里的革命气味;而其时鲁迅正因柔石等人被捕而离寓暂避于外。此后鲁迅“曾向书店说过几次,终于不补”(1936219致夏传经);到1938年出版20卷本《鲁迅全集》时仍然告缺,直到1941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鲁迅三十年集》时才重新收入。

据鲁迅自己说,写《野草·题辞》是在深夜,从窗口看下去,广州白云楼寓所楼下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在站岗放哨,天地在黑暗统治之下。他想得很深很远,想到过去,看看现在,展望未来,把自己千头万绪的想法总结一下,写成了这篇序言(参见何春才《回忆鲁迅在广州的一些事迹和谈话》,《鲁迅研究资料》第3辑,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

《题辞》共十二个自然段,可以分为两大部分。前六段总结过去所写的二十三篇散文诗,说自己自从离开北京以后再也写不出来了,因为这些作品是特定时期特定地域的产物——这大体相当于他后来所说的《野草》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而且现在自己对于那些作品中所流露的当时的思想情绪也并不满意,愿意让它们成为过去。鲁迅说,自己“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但他又说“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那地面无非是指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方。

后六段转入现在。鲁迅眼中新的形势是“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他看出了大革命虽然失败,但火种未灭,只是一时尚处于地下状态,中国必将有一番空前激烈的斗争,未来将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文学也必将发生大的变化。

当时有一个读到鲁迅手稿的青年问鲁迅“地火在地下运行……”这几句是什么意思,鲁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注意到这点,就懂得一半了”(何春才《回忆鲁迅在广州的一些事迹和谈话》)。可见这几句乃是文章后半的核心,也是全文的点题之笔。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鲁迅宣布自己将重新开始,走上新路。《野草·题辞》是大革命失败后鲁迅写的第一篇文章,在鲁迅的全部创作中带有里程碑的意义。

第二部分中还有这样两段绝妙好辞: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这似乎表明面对新的现实鲁迅不免有些幻灭的悲哀。鲁迅有一种预感:不管未来的形势如何变化,自己恐怕将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从事创作,特别是不能再写这样的散文诗了。于是他就拿过去的这些作品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来“作证”,证明什么呢?我很赞成李何林先生的解说:“证明我对革命或现实的态度”(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8页)。鲁迅之所以要这样说,大约是因为自从《野草》的各篇陆续问世后遭到过不少不切实际的批评,这里不仅有高长虹的“谬托知己,舐皮论骨”(《华盖集续编·海上通信》),也有从更激进的立场出发批评鲁迅的不革命。鲁迅不怕批评,究竟如何,自有作品为证。

鲁迅一向是与时俱进的,这里他再次表示希望自己的旧作“死亡与朽腐”。作品的速朽表明时代的进步,是他很高兴的事情。当然这并不能成为简单化地否定这些作品的理由。鲁迅主张扬弃过去而非否定过去,不赞成摇身一变,忽然成为一个什么革命文学家。

鲁迅后来说,《野草》中不少作品“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到他写题辞的时候,措辞仍不免含糊,但值得反复涵咏,加以体会。

鲁迅的《〈野草〉英文译本序》是应英文本《野草》的译者冯铃声之请而写的(《鲁迅日记》1931112:“得冯铃声信,即复。”116:“与冯铃声信,并英文译本《野草》小序一篇,往日照象两枚。”),这个英译本原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但稍后毁于1932年“128”上海的战火,未能印行。鲁迅这篇序言直接收入《二心集》一书(上海合众书店193210月版)。

序言的主要部分对《野草》中的八篇散文诗作了若干重要的说明,这八篇是:《我的失恋》、《复仇》其一、《希望》、《失掉的好地狱》、《这样的战士》、《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一觉》。或介绍创作感兴的由来,或记叙写作的有关背景。凡此都为读者理解相关作品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也为解释全部《野草》提供了钥匙,这就是必须联系时代和作者的生活经历与思想感情去解读那些“随时的小感想”。对于诗人的语言固然不能看得过于死板,过于狭窄,而可以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但我们总不能离开作品的具体文本及其相关背景,如果一味作天马行空式的发挥,很可能与原作无甚关系。

鲁迅对这八篇作品的解说也是对于先前各种谬评的简要回答。曾经有人谬托知己,说什么《野草》是“无从证实”的“入于心的历史”(高长虹《走到出版界。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狂飚》第5期,192611月);或妄加评判,说《野草》表明鲁迅“由壮年到了老年,由写实时代到了神秘时代了”,“人生已经走近坟墓了”,还说什么《过客》与《希望》“很沉痛地表现了人生的虚幻和微小”(刘大杰《呐喊与彷徨与野草》,《长夜》第4期,19285月);稍后更有人从极“左”的社会观点文艺观点出发,在《野草》中只看到鲁迅的“彷徨歧路”,他们从《希望》中发现鲁迅“没有将来”,又狠批《影的告别》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任性,小资产阶级的不愿认错,小资产阶级的疑忌”(钱杏邨《死去的阿Q时代》,《太阳月刊》19283月号);其实《希望》的基本倾向是积极的(参见顾农《〈野草〉释证三题》,《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7期),而《影的告别》说的正是要抛弃自己思想上的弱点(参见顾农《〈野草〉释证又三题》,《绍兴鲁迅研究》2012年卷)。《野草》英文译本序直接提到了《希望》,指出这乃是与北洋军阀以及帮助他们的文人斗争时的产物。

在《野草》研究中曾经有一派意见,反对在这些散文诗中寻求微言大义;而鲁迅本人恰恰在这篇序言里讲清了有关作品的象下之义。《野草》完全有必要逐篇作出解释,并与作者的生平和他的其他作品互相印证。

鲁迅也并不讳言自己作品的弱点,甚至说“日在变化的时代,已不许这样的文章,甚而至于这样的感想存在。”这样严峻的自我批评恰恰表明鲁迅已经与时俱进了。在1927年的《野草》题词中鲁迅已经做过自我批评,但那还是用隐晦含蓄的笔法来写的,它本身也是一首散文诗;到这里,他说得更为分明而且严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