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忆故友萧红

【出版日期】2020-04-01
【类型】报纸
【作者】丁言昭
【简介】1982年11月23日,高原为笔者的萧红纪念卡题辞:一封书信何日可能到山高永远路几千一别一径年卷帘看柳絮舞飞前依楼添愁愁那春光去春色庭属落花花落水流红乱纷纷蝴蝶过墙东1937年1月12日,在航行中,萧红教我唱过这支歌,并因我请求,亲笔把这歌词抄写在我的笔记本上,这些似乎历历如昨日事情,不觉已是时隔4
【全文】

1982年11月23日,高原为笔者的萧红纪念卡题辞:

一封书信何日可能到

山高永远路几千

一别一径年

卷帘看柳絮舞飞前

依楼添愁愁那春光去

春色庭属落花

花落水流红

乱纷纷

蝴蝶过墙东

1937年1月12日,在航行中,萧红教我唱过这支歌,并因我请求,亲笔把这歌词抄写在我的笔记本上,这些似乎历历如昨日事情,不觉已是时隔45年于兹矣,故人竟成故人,天乎痛哉。

萧红纪念卡中提到“1937年1月12日,在航行中”,指的是高原与萧红巧遇在从日本回国的轮船上。

1970年代末,几乎所有萧红研究者均不知道萧红是何时回国的,我只知道萧红是1936年7月,只身东渡日本。难得的是1980年,高原到北京与萧军会面,在交谈中,才知道萧红回国的确切日期。

1936年10月19日晨五时二十五分,鲁迅在沪与世长辞,身在日本的萧红是10月22日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哭了,鲁迅慈祥亲切的面容,感人肺腑的笑声,春风一般的话语,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谁料到,萧红准备到日本去之前,7月15日到鲁迅家去告别,竟成了永生的一面。想到这些,怎不让萧红悲痛欲绝呢?她要回国,必须马上回去,去见见鲁迅的亲人……

1937年1月9日,萧红搭乘日本邮船“秩父丸”号启程回国了。

萧红身穿一领黒白红三色的方块花纹衣衫,式样很特别,即不是中式,也不是日本和服,头上蒙着一条深色头巾,仅仅露出脸的中部,除眼、鼻、口外,看不见全部面容,脚蹬一双棕色小皮靴,鞋口是松紧的骆驼鞍形的,没有扣带,很像男人的鞋。她这副打扮,很容易让人误认为菲律宾或马来亚人。

萧红一个人或在甲板上眺望,或在舱里看书,与同舱的华侨老人下棋,打发时光。一日三餐都准时到大厅去。她不知道每当她出现在甲板上、餐厅里,总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疑惑不解地注视着她。他是谁?就是1929年认识萧红的高原。

1936年7月,萧红到日本时,高原也在日本东京。那时萧红因出版了《生死场》《商市街》《桥》后,在留日学生中颇有名气,可是高原不知道萧红就是张乃莹。有人想结交萧红,苦于没人介绍,就去找高原,说:“萧红是你的老乡,都是东北人,你一定知道她的地址,请她来给我们大家讲演一次有多好啊!”高原说:“老乡倒是老乡,可是我不认识萧红啊,‘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奈何奈何?”

没想到高原回国时,竟与萧红一条船,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高原在码头与留日的好友们依依惜别,心中想着不知何时再与他们相见?回国后也不知将流亡到何处?心中不觉怅怅。忽然甲板上一位走来走去的女士引起他的注目,想,她的情绪也许与我一样稠怅和烦乱吧?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她……

用餐时,那位女士恰巧与高原同一个餐桌上,不过因为在斜对面,高原仍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发现她用筷子吃饭,世界上除了日本人,别国人很少使用筷子的。如果是日本人,为什么不到日本人用餐处呢?她难道是中国人?高原猜想着。

吃饭时,萧红又坐在高原的斜对面,高原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因为明天船就到目的地,再不问,没有机会了。他说:“对面坐着的那位女士,很像是我的一个朋友。”

萧红听到这久违的东北口音,心中一喜,立刻抬起头,问那说话的人:“是说你的朋友像我吗?”

高原这回看清了萧红的脸,心中已有八九不离十的把握,她就是张乃莹,但嘴上却说:“是的,您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萧红追问道。

“她叫张乃莹。”高原一字一字地说。

萧红仔细打量高原,她的脸因兴奋而飞上了红云,她站起身,飞快地绕过长桌,来到高原面前,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说出高原当时用的名字:“你是高永益?”

老友相见,分外激动……

1920年代末,高原在哈尔滨法政大学预科就读,那时,他叫高永益,后来才改名为高原。恰逢此时,徐微,当时叫徐淑娟,也到这个学校读书,与高原同班,上课的座位在高原的前面。在这之前,徐微在哈尔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上学时,与萧红同班,而且是最要好的同学,另外一个是沈玉贤。

徐微住在哈尔滨道里买卖街56号,高原时常应邀到那儿去玩,因为徐微是独生女,家境比较优裕,性格大方,待人热情,经常邀请一些好同学、好朋友到家里来坐坐,聊聊天,特别是女中的女同学,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秘密话。

徐微每次见到高原,老是要谈起萧红,说她的性格如何倔强,学习如何勤奋,胸襟如何豁达……萧红在高原的心目中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1929年春末夏初的一个星期天,在徐微家里,高原和当时名叫张乃莹的萧红第一次见面。在陌生男生面前,萧红的脸竟变得通红通红,像个小女孩,稚气、天真,只见她留着童花头,两眼大而有神。徐微不知为什么,把萧红正式介绍了一下,好像高原一点儿也不熟悉她似的,高原很有修养地耐心听徐微的介绍。

1930年高原准备离开哈尔滨去北京时,知道萧红也将去北京读书。这年夏天到京后,高原听说萧红在圣心中学读书,可是到学校寻找了几次也没找到。1931年,高原在同学张逢汗带领下,找到萧红的住处,那是个四合院。两人握手,萧红拿出瓜子招待他们,并抓了把放在高原的手中,这使他很惊讶,觉得她的“风格”似乎有点变化,身体也没有在哈尔滨健康了,环顾四周,非常简陋,只有一单人床、一小长桌、一小凳,别无他物了。据说她常常把几册书,到旧书摊上去换一点钱,来维持贫困的生活。但是萧红在述说这些事情时,表现得很淡定。萧红送客人出来,风吹着她那单薄的布短衫,高原偶然抬头看见北屋有个男人的头在张望,这就是家里为萧红定亲的汪家少爷,这一切,使来访者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郁和压抑……

高原回来后,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所看到的都告诉在松江读书的徐微,徐微在1931年10月24日、1933年8月13日几次回信中均提到萧红,为她痛心。徐微说道:

乃莹,或者说是乃莹的事,对我是一把利斧!这伤痛,这鲜血,永远镂在心上,老高,我不能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1931年10月24日徐微致高原)

……你看,乃莹是生死莫测!而且即使活着也已是为密司特汪的眼泪所软化而做着“良妻”了。乃莹,是我们战线上一位很有力的斗士,现在投降了!!为了这,几乎连自己都怀疑起来……只有我们自身的分化,才是我们的致命伤!!……(1933年8月13日徐微致高原)

1940年代高原与徐微失联,高原后去了延安,1950年代在北京化工部工作,接着调到南京,他到处打听徐微在何处,终于,在嘉兴找到徐微,从事卫生教育工作,从此,两人保持联系。

因为我与徐微老师通信时,她常常在信中说到高原,所以我以为高原是她丈夫。徐微老师在1980年6月5日给我的信中说:“看着你的信,不禁失笑起来,你怎么会想着老高是我的‘爱人’呢。我们年青的时候,最烦乎男的和女的碰在一起就谈恋爱了。老高就是高原,在哈尔滨就是我们朋友圈子里的。在北平又与乃莹在一起,在日本又碰上。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六十年代初特为辗转问到嘉兴去看我们,现在正在北京与萧氏父女叙旧。我的老伴就是通信本里南通的那个徐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