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租房所折射的文人交谊

【类型】报纸
【作者】祝淳翔
【简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沪上小报因缘际会,风起云涌。从大处看,是以众力撑起了新闻界的半壁江山。对此,陈灵犀有过一番总结: 上海的小型报,有了三四十年的悠久历史,和崇高至上的地位,对于舆论文化,负起了艰巨的责任,也缔造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功绩,博得“敢言”的好评。它在新闻界,不但辅助了大报的不足,并且做了许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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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沪上小报因缘际会,风起云涌。从大处看,是以众力撑起了新闻界的半壁江山。对此,陈灵犀有过一番总结:

 

上海的小型报,有了三四十年的悠久历史,和崇高至上的地位,对于舆论文化,负起了艰巨的责任,也缔造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功绩,博得“敢言”的好评。它在新闻界,不但辅助了大报的不足,并且做了许多大报所不曾做到的事,具有相当的权威。(《自话·整理小型报》,《社会日报》1943.1.12)

 

陈氏是知名小报《社会日报》的主编,当时,《社日》以“正派”形象示人,大胆敢言,俨然正义的化身。所以上述这番话可以看成是其对自身价值的充分肯定,并不过分溢美。

若着眼于小处,则小报文人常以身边琐事著于笔端,彻底拉近与读者的距离,让爱读其文的粉丝,与心仪的作者同呼吸共命运。近来耽读小报,时常寓目文人生活之艰辛,透过“居住”这一重要维度,尤能辨出其间所折射出的耐人寻味的交谊实相。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民生维艰,物价腾贵,市面上排队轧货风潮此起彼伏。随着米面煤油等日用物资涨价,也推动租房价格不断上扬。于是,小报上房客与二房东之间的矛盾成了家常便饭。以小报状元唐大郎为例,他在19415月在多张小报写了十馀篇系列随笔,提及二房东催逼房租事。以《再告二房东》(《小说日报》1941.5.24)为例,大郎被逼无奈,竟以耍光棍口吻威胁二房东女人,显见得纠纷是升级了:

 

前几天,那妇人(用施耐庵笔调)带领彪形大汉三名,于黎明时分,到我卧室门前来示威,实在这是非法举动,姑念初犯,而且妇人无知,不加追究。不过我又要郑重告诉姓严的,天气热了,我在家时候,时常一丝不挂,叫你的女人,以后还是少闯卧室,万一我被她瞧上一眼,在彼此糊里糊涂的时候,闹出什么别的问题,那末这件房事纠纷,永远不会有解决的一天。虽然终我之世,我不致于有这样好的胃口!

 

纵使如此,矛盾依旧无解。此事终以唐大郎搬家作结。

两年以后,另一文人也遭遇到类似的糟心事。

先是唐大郎在《海报》“定依阁随笔”专栏,发表短文《看房阀淫威!》(1943.7.10),起首说:“纪灵居福煦坊三十号,置夫人与子女于小室中,生活本清苦无伦。”紧接着,唐大郎以精炼的文言,将二房东的暴虐嘴脸公之于众:

 

屋主人徐,举家悍暴。若干时前,迫吾友迁居,不迁。畀以租金,则不受。吾友求合法计,乃付法院,请求提供。徐家人因衔吾友益深,视纪灵家人若雠寇。十时以后不许燃电炬,稍拂其意,诟詈随之。所吐皆秽言,不可卒听,而吾友皆受之。纪灵依巽懦,屋主人之淫威亦益炽。前日上午,吾友之子,偶倾水,不慎,微溅及屋主人之身,大怒。注冷水一巨桶,悉倾于纪灵室中,床褥皆渍。犹不已,将纪灵妻子,扃于一室,禁其外越。事为纪灵知,因告于官中。官中人侦询一过,谂屋主人殊暴而无理,罚十金示惩。及晚,纪灵归,徐之两子亦返自校中。两子胥成年,皆读于大学,(一在圣约翰)置身黉舍,而形同悍匪。猝持纪灵而凶殴,夫人亦遭重创。殴已,辄白于官中,谓吾友曾殴两子,盖先发制人也。此夜,纪灵又白于官,遂成缠讼之局。海上房阀之暴虐,令人谈虎色变。举海上人似纪灵所受者,多于恒河沙数,特为吾人不及知耳!

 

此次房事纠纷的主角纪灵,由文末“近主《万象》辑务”,表明即沪上名作家柯灵。与之对峙的房东徐某有两个儿子都在念大学,究属知书达礼之家,可为了达成驱逐房客的目的,竟不惜撕破脸皮,干出有辱斯文的丑事:断电,泼水,殴打……步步紧逼,手段之卑劣,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因矛盾不可调和,两家人终至告讼法庭。

次日,唐大郎又同报发表《朋友的事》,列举几位朋友在事情发生后的种种表现:“有十个朋友听见此项消息的,三四个人义愤填膺,自愿为其援助。五六个人则是袖手旁观。”感受到如下三位的热心肠,足见人间自有真情在:

 

木公是热肠古道的人,又是心地仁慈,看见朋友被强暴欺凌,他替他奔走,还情愿到强人之前,替他“排炮”。而知道朋友既弱且贫,还安慰他说:要用多少钱说给他听,他代他设法,这是木公本性使然,无足为异。

笠诗是一个风趣人,被人认为玩世不恭之流。但他一见朋友在患难之中,挺身而出,费了许多脚步,许多口舌,陪着他报告官中,还陪他出庭,陪他验伤。这样不辞劳倦,正可以见他是至性中人。

还有小洛是一致公认他是冷酷的人物,除了吃豆腐,似乎不大好替他谈正经事。但当他在饮酒的时候,听我传说,他便纵杯而起,挽出另一位朋友来帮忙。

 

文中的木公又称木斋,是《新闻报》资深记者唐世昌的别号,此人侠肝义胆,神通广大;笠诗姓姚,本名肇第,是职业律师;小洛即柯灵的老同事陆小洛,之前两人共同任职明星影片公司宣传科。

《朋友的事》文末,唐大郎指出一位与柯灵休戚相关的人,“不曾听说有什么表示。当此役也,是为最遗憾的一点!”按,同年五月,柯灵由唐大郎推荐,接替陈蝶衣,任《万象》杂志社主编。不难揣度,这位休戚相关者,当即柯灵的“老板”平襟亚。

712,唐大郎以云郎笔名在另一份小报《力报》,发表《休戚相关之友》,说平襟亚读了前文“多了心”,“他跳了起来”,一清早就打个电话与唐,说不该讽刺他,因为在柯灵受辱事件发生后,“他如何关切,他又如何热心,无论人事上金钱上,他都摆下肩胛,但不料还有我这个不识时务的人,还不肯谅解这一位血性的朋友,因此秋翁非常灰心!”有鉴于此,唐大郎当即表达诚挚歉意,虽则“与这位朋友休戚相关的,当然不致秋翁一人”。

几天后,唐大郎还特为写了一首打油诗《友道》:“友道原同市道耳,牢骚发尽亦多馀,闲言浪惹秋翁怨,此怨果然不算虚!”在诗注中感激平襟亚恪守友道,称“秋翁见拙文而能生气,其人已足多,若使冷酷之徒,直无动于中耳”。同时揭发另一位对柯灵受辱而坐视不理的友人:

 

予友被二房东凌辱一案,托其友某律师出庭,某亦文士,愿甘坐视,终不为故人效劳,则以故人穷,无公费可出耳。叔世风漓,友道乃同市道,为之浩叹!(《力报》1943.7.15)

 

这位“冷酷”的律师究竟是谁呢?唐大郎在18日《社会日报》“高唐散记”里给出了答案,话说得非常重:

 

予友为二房东所辱及对簿公堂之日,友延周劭律师,为之辩护。友与周同为文士,且交识已久,以为不致拒绝矣。顾庭谳之前一日,周托故辞不去,友固请,有难色,终则未见其莅庭也。知其事者,咸大怨,谓周殊无义,其实予友綦贫,而周方胜蹈,大凡得意之人,绝不能体恤落寞之人者,周以故人所托,于名于利,如无裨益,自不欲以是繁琐者,扰其清度。

 

至此,热心人唐大郎的四篇文章及一首诗,已将此租房纠纷的前因后果尽收眼底。这是一家之言,亦不失为一种独特的角度。与此同时,715,柯灵则在《海报》刊出《我感谢:兼向读者征屋》一文,却提供了截然不同的版本:

 

我绝不愿为个人的小事惊动朋友,因此却打扰了许多朋友们。木公笠诗两先生,及大郎兄的深挚的友谊和侠情,甚至比我自己还热心,真使人感极欲涕。秋翁为我冒暑奔走,严荫武律师临时出庭辩护,小洛只听见大郎说起,连我的面都没见,便代我请托出力。黎庵为我破例起早去出庭。(结果因为改期,他白跑了一次)我默默领受他们的赐予,不知道怎样表达我激动的心情。

 

黎庵即周劭的字,也许老好人柯灵是刻意在维护其名誉吧,然而周氏在本次事件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竟已不可确知。只是唐大郎对其成见已深,完全无法补救。在唐氏看来,此人“‘气味’如此,文事可知!”故以后所办刊物,从未与之合作过。

说来有趣,抗战胜利之后,孔另境找周黎庵帮姐夫茅盾找房子,也与二房东打起了官司。这次周黎庵的表现就卖力得多了,纠纷却仍然没有打胜。但茅盾铭感于心,赠给周氏两瓶苏联产的“不死药”。

至于柯灵后来有没有马上搬出福煦坊呢?从前述征屋启事看,理所当然是搬了的。可由于未见到后续报道,也不敢断言。所以当读及张理明著《柯灵评传》第170页,称柯灵“搬进福煦坊的一个亭子间,一直住到抗战胜利以后”时,颇感意外,很想弄清是如何办到的。最后,还想说一句并非多馀的话,柯灵的多部传记也曾提及陆小洛,但或者点到为止,抑或只出现一个姓,几乎全都语出不逊,不免令人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