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旧体诗与《集外集》及其拾遗

【出版日期】2018-01-01
【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    关于自己的旧体诗,鲁迅曾有这样的说法:“我平常并不做诗,只在有人要我写字时,胡诌几句塞责,并不存稿。”(1934年10月13日致杨霽云的信)这是确实的。鲁迅一向不注意把诗稿单独地留存起来,更没有编辑旧体诗集的意思,就那么随作随写以应索字的友人,也有主动写以赠人的。其底稿偶尔有随手记在日记里的
【全文】

    关于自己的旧体诗,鲁迅曾有这样的说法:“我平常并不做诗,只在有人要我写字时,胡诌几句塞责,并不存稿。”(19341013致杨霽云的信)

这是确实的。鲁迅一向不注意把诗稿单独地留存起来,更没有编辑旧体诗集的意思,就那么随作随写以应索字的友人,也有主动写以赠人的。其底稿偶尔有随手记在日记里的,但远不完全,与赠人之手迹的文字有时略有不同——盖写诗必有所推敲改订也。特地拿出去发表的则如凤毛麟角,大约只有听说丁玲遇害时写的《悼丁君》(《《涛声》周刊第2卷第38期,1933930)等少数两三首,另外有几首是写进文章里随文发表的,典型的如“惯于长夜过春时”的那首七律,是写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的。

随手记在日记里的诗,如自题其小说集的两首,《鲁迅日记》193332载:

山县氏索小说并题诗,于夜写二册赠之。《呐喊》云:“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彷徨》云:“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尚彷徨。”

这两首诗,后来分别被称为《题<呐喊>》、《题<彷徨>》。后者比较早地被收入了《集外集》(上海群众图书公司19355月版),前者要到晚些时候才编入《集外集拾遗》(许广平编定,列入1938年本《鲁迅全集》)。

造成这种奇怪情形的原因即在于鲁迅不大重视自己的旧体诗。1934年杨霁云(1910~1996年)编《集外集》时,到处搜集鲁迅的集外文章和旧体诗,又请鲁迅回忆自己的旧作,前者他从上海《文艺新闻》周刊第22号(1931810)之《鲁迅氏之悲愤——以旧诗寄怀》的短讯中看到三首:《送S.M.君》(或题为《湘灵歌》);《送M.K.女士》(或题为《无题》“大野多钩棘”)以及《E.O.君携兰归国》(后由鲁迅本人更正为《送O.E.君携兰归国》)。后来又从《人间世》半月刊第8期(1934720)所载高疆《今人诗话》一文中看到六首:《湘灵歌》(即《送S.M.君》);《阻郁达夫移家杭州》;《无题(“大野多钩棘”)》(即《送M.K.女士》);《赠日本歌人》;《题<彷徨>》;《悼丁君》;又《小说》半月刊(193481)曾发表鲁迅手书的一首七绝《赠人》(“明眸越女”)。

三者相加去其重复,共得八首。而鲁迅自己回忆起来抄寄给杨霁云以便编入《集外集》的凡六首,它们是《无题》(“洞庭木落”);《赠人》(“秦女端容”,原在“明眸越女”一首之后);《二十三年元旦》;《自嘲》——以上见于1934129的信;《哭范爱农》(“把酒论天下”)——以上见于19341213的信;《题三义塔》——以上见于19341229的信。

这样统加在一起,是十三题十四首。这时鲁迅竟然没有把那首与《题<彷徨>》一道写成的《题<呐喊>》补充进来。鲁迅不大重视自己的旧体诗;当时他身体不佳,对《集外集》的审稿也不算很周到。

《集外集》所收旧体诗只有这十三题十四首;未入集的尚多,后来大抵编进了《集外集拾遗》;仍有遗漏,更往后编进了《集外集拾遗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列入1981年和2005年本《鲁迅全集》)。

鲁迅自题其小说集旧作的这两首诗多少带些应酬的性质,其中不无表示谦虚的客套,例如自称“空留纸上声”就是的。收入《集外集》时,“荷戟尚彷徨”一句改作“荷戟独彷徨”,显得更有孤独之感。

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这两句。凡有自己独立见解,希望推动社会进步的作家,大抵都会有这样的遭遇和命运。鲁迅早年大力表彰的“摩罗诗人”,即为“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坟·摩罗诗力说)。1927年12月他在上海暨南大学发表讲演,其中有两段话说:

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这样社会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

……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集外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这样就容易弄到积毁销骨的局面了。鲁迅先曾被北洋军阀政府列入黑名单,后又被国民党政府列入黑名单,多次离家避难。文艺界内部反对他的人也不少。鲁迅一向也很注意保护自己,否则虽志在“弄文”,也将弄不成了。

 “两间余一卒”的“两间”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一指“新文苑”与“旧战场”之间,一指天地之间,这两层意思似可叠加起来一道消化。鲁迅在“旧战场”即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的北京(现在那里已显得“平安”了)和“新文苑”即当下左翼文学运动的中心上海,都是非常活跃的领军人物,他与时俱进,一直“荷戟”战斗,并未因功成名就而停顿,也不因环境“寂寞”而气馁;但由于他思想一向超前,感觉特别灵敏,有些话说得太早,不免不大能为人们理解,有时竟弄得腹背受敌。背景转换了,鲁迅仍然在作并无明朗前景的绝战。他的深刻和伟大正在于此。

杨霁云搜集整理编辑而成的《集外集》书稿在送审时被删去《编者引言》和正文九篇:《来信(致孙伏园)》、《启事》、《老调子已经唱完》、《上海所感》、《今春的两种感想》、《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不走正路的安得伦〉小引》、《〈英译本短篇小说〉自序》、《译本高尔基〈一月九日〉小引》。鲁迅对国民政府审查官的大砍大杀非常愤慨,193524致信杨霁云说:“文字请此辈去检查,本是犯不上的事情,但书店为营业起见,也不能深责,只好一面听其检查,不如意,则自行重印耳。”他又在写给曹聚仁的信(1935119)中说;“《集外集》之被捣乱,原是意中事。那十篇原非妙文,可有可无,但一经被删,却大有偏要发表之意了。我当于今年印出来给他们看。”后来许广平编《集外集拾遗》时,把《来信(致孙伏园)》等九篇鲁迅的集外文章都补到这里来。

鲁迅敢将自己早年的文章重新公之于世是难得的,常见的情形是不少作家讳言旧作,或者大为后悔,说要把它们一把火烧掉。

《集外集》编成之后,鲁迅想到自己还有些旧文未尝编入文集,于是打算再编一本《集外集外集》,后定名为《集外集拾遗》,见于他手定的著作目录;此本未及编完,他就病了;后来到1938年出版20卷本《鲁迅全集》之时,才由许广平编定收入。

许广平在《集外集拾遗》的《编后说明》中写道:当年鲁迅“因为《集外集》所载的尚觉有未备之处,似乎还可以补足一下”,“所以特地托老友宋紫佩先生,把平寓所存的《晨报副刊》、《京报副刊》、《莽原周刊》等寄来,之后,费了不少心血,自己亲自抄录,随时给写下‘补记’,如《编完写起》等是。有在本文之后添列别人文件作备考的,如《咬嚼之余》、《咬嚼未始乏味》、《田园思想》等是……很不幸的,先生编辑未完而病作了。”

许编本《集外集拾遗》包括小说、杂文五十二篇、1903年至1935年间旧体诗二十三题,附录1926年至1936年间广告六则。这个本子也编入了各版《鲁迅全集》,内容和顺序略有调整,显得更加合理、规范。

鲁迅的旧体诗在《集外集》和《集外集拾遗》之外尚有遗珠,后来编入了《集外集拾遗补编》,这里有1930年题赠冯蕙熹的四言诗、1934年题《芥子园画集三集》赠许广平的诗以及早年的一些篇什。

鲁迅去世已经八十多年,一向有大批专家在鲁迅研究领域辛勤耕耘,时至今日,集外恐怕难以再有重大的新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