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楞伽与茅盾的交往

【类型】报纸
【作者】周允中
【简介】我父亲周楞伽与茅盾先生的交往,开始于1935年。那一年,我父亲受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整理委员、著名电影演员姜克尼的邀请,编辑《文艺电影》杂志,曾经写信给茅盾先生,向他约稿,但是却没有得到茅盾先生的应允。不久,茅盾先生在1935年5月1日出版的《文学》四卷五期上,用惕若的笔名,写了一篇谈上海杂志及文学刊物
【全文】

我父亲周楞伽与茅盾先生的交往,开始于1935年。那一年,我父亲受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整理委员、著名电影演员姜克尼的邀请,编辑《文艺电影》杂志,曾经写信给茅盾先生,向他约稿,但是却没有得到茅盾先生的应允。

不久,茅盾先生在193551出版的《文学》四卷五期上,用惕若的笔名,写了一篇谈上海杂志及文学刊物的评论,其中严厉批评了我父亲在李辉英主编的《漫画漫话》上,发表的那个短篇幽默小说《医院里的张太太》,茅盾指出:这个短篇小说跟漫画部分中的男女关系画,倒是很臭味相投的。

我父亲见了,甚为懊恼,因为我父亲是很崇拜茅盾先生的,他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炼狱》,就是以《子夜》为榜样的。受到批评以后,终日惶惶不安,我父亲的老朋友,影评人、共产党员刘群(后任《救亡情报》主编)竭力劝慰说:茅盾决不会对他有什么成见,你只要努力向上,茅盾先生的观念自然会逐步消除和改变的。这才使我父亲慢慢释念。

1935年的下半年,我父亲一直在创作《炼狱》,这是一部反映上世纪三十年代,城市知识青年的作品,内中主要写了四五个青年,在大时代洪流冲击下的不同命运,尤其是女主角孙婉霞孤身一人,深入到农村去,妄图改变落后面貌的悲剧,昭告当时的知识青年,在寻找真理的曲折和苦闷之中,不要以幻想和冲动来安排自己的归宿。

他在《炼狱》三版新序之中写道:“理想是要和现实生活相配合,在现实生活中脚踏实地、切切实实地努力去干,才会实现的,决不是没有一定的目标,单凭空想所能实现。她(指沈婉霞)感到都市生活的苦闷,无出路,便不顾一切地跑到农村中去,然而单凭她个人的力量,却无法打破农村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桎梏,所以她虽然以第一燕的姿态飞入农村,结果却像唐·吉诃德先生和风车作战一样,造成了一个悲剧。

可惜,被作者不幸言中,当三十多年以后,大批知识青年满怀热情奔赴边疆、农村,上山下乡企冀改天换地的时候,现实的皮鞭,将数千万知青的梦想击得粉碎。最终,除了使得他们理解,现实的严酷和个人主义奋斗的无助之外,收获的仅仅只是,对社会和个人命运的深刻认识和无奈。

这部最早论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并且试图总结其教训的小说,后来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以海派作家作品精选丛书的名义,在1998年重版,我后来在一篇文章之中提及:这是一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始作俑者”的作品。

这部小说在自费出版之前,我父亲曾经在1936年元月上旬,写信给茅盾先生,请求他为该书作序。《新文学史料》2002年第二期上,刊有胡风之子晓风整理辑注的《胡风保存的老书信一束》,其中第一封即茅盾致胡风,于1936年某月9日(即元月9日),从上海寄给胡风的信中谈到:“光兄:许久不见了,近况如何?念念,有周楞伽者,写信给我,说有小说《炼狱》已在印刷中,要我读后写一篇序,——他说小说清样以后送给我一看。他并说他最近和欧阳山兄很熟云云。我不知此人究竟如何?既然他说认识欧阳山兄,拟请兄便中转问欧阳兄,如果此人不是无聊之辈,则我打算回信,叫他把小说交给《文学》社转来,让我读一下再定写不写序。如果是不甚有聊之人,则我简直就不写信给他了。请兄便中问得后给我一复。复信即由文学社转,似乎可以快些。”

我父亲与欧阳山相熟,是因为当时两人都在代报刊写影评文章,欧阳山代《民报·影谭》写影评,他被指定批评新片的上演地点是大光明电影院,他观摩完电影,就跬步来到我父亲寄住的,祖父开设的律师事务所来拜访。那个事务所就在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大沪大楼内。所以一段时间里,两人来往密切。

由于茅盾转辗托人了解,蹉跎了时光,我父亲见去信无果,就转而写信托鲁迅先生写序了。

《炼狱》第一版,在1936119开始发行,同一天我父亲就写信给鲁迅先生,请他能否为此书写序。鲁迅先生在1936年元月20日的日记之中这样记载:“晴,午后买《青之花》一本,一元捌角,下午得周楞伽信并《炼狱》一本,即复。”

这本寄赠鲁迅先生的《炼狱》,近日已经由大象出版社以《鲁迅珍藏签名本》为题出版。(详见附影)

鲁迅的答复是:嘱为写序,本当奉命,但作序必须细读全书,近来体力不济,兼之编校《海上述林》很忙,大作有三十万字,自顾体力时间,两皆不够,看来不可能了,有方台命,尚希鉴原。

《炼狱》出版后,销路不恶,初版一千册,一个月就买完了。但有许多读者来信说,此书完全模仿茅盾的《子夜》,似有剽窃之嫌。为此,我父亲在第三版新序之中,曾经予以回答解释道:“《子夜》是以民族资本家吴荪甫一人为中心,本书即是以好几个青年男女为中心的,这是根本不同的所在。大概因为我的企图描写‘一·二八’后社会的全面,有些和《子夜》类似,所以才被人目为模仿《子夜》的吧!”

不过,我父亲19922月去世的时候,他原工作单位,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悼词之中,依然写有这样一段话——1935年自费出版的长篇小说《炼狱》,是学习茅盾《子夜》的,书中写到了当时工人阶级的状况。

正因为这样,为了避免茅盾先生的误会,我父亲又去信给茅盾先生,不再要求他写序了。但茅盾在给胡风的信中再次提及道:“周楞伽,不再要我写序了,但他的小说出版后,我须写封信给他,述我之读后感。”(见《新文学史料》20022

193667,在上海福州路西藏路口的大西洋餐馆,举行了中国文艺家协会成立大会,我父亲被列为四十位发起人之一,从寓居在苏州豆粉园的大家庭中,匆匆赶到上海。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父亲落座以后,经张春桥的介绍,才知道坐在他左边,隔着两个座位的人,便是茅盾。那天,茅盾先生穿的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长衫,文质彬彬,颇具长者风度。但是,我父亲私下却觉得,茅盾先生长得有点像民俗画中的雷公。

1938年夏,我父亲跟随新钟书店老板李铁山南下粤港,准备开创新的文化出版事业。在从上海迁来香港的《立报》馆里,邂逅了主编萨空了先生,当时茅盾正在主编《立报》的副刊《言林》,并且在上面刊登了长篇连载小说《你往哪里跑》。

萨空了告诉我父亲,茅盾就住在九龙的太子道,是一栋旧楼房的第四层,萨询问我父亲是否有兴趣去拜访一下?我父亲表示,倘若茅盾不高兴有人去见他,不但会碰钉子,而且会弄得很难为情的。萨空了当即拿起电话,和茅盾通了话,回头告诉我父亲,茅盾先生很欢迎他去谈谈。

于是,我父亲喜出望外,立即赶赴九龙。却不料错乘了油麻地的渡轮,登岸的地点虽然也是太子道,但却是在另外的一头,结果几百家门面的山路,足足走了一个多钟头。因为九龙的屋宇特别宽大,依山而筑,疏疏落落。相距很远才仅仅只有一个门牌号码。

茅盾的家,坐落在广九铁路的一座大铁桥旁边,屋里的布置很是精美雅致。两人握手落座以后,因为我父亲耳朵从小失聪,茅盾先生就拿出纸来笔谈。主要是茅盾先生向我父亲询问,上海文艺界和部分作家的近况。足足交谈了一个多钟头,方始告辞。出门的时候,天色黯淡,暮霭沉沉,眼前的香港已是华灯初上,灯红酒绿的光景了。

1942年春,当时的《东南日报》,误报了茅盾先生,在日寇攻占香港的战争中,遇难的消息。于是,我父亲在陈蝶衣主编的《万象》十日刊上,匆匆执笔用危月燕的笔名,发表了《记谣传在港遇难的茅盾先生》,以示哀悼。结果却闹了一个消息不确的大笑话。

“文革”结束,茅盾先生在上海的《收获》杂志的复刊号上,发表了《白居易及其同时代的诗人》一文。解放以后一直从事古籍研究的我父亲,读完此文,认识到茅盾先生将唐朝的两个韦应物混为一谈了。于是在上海的《学术月刊》上,发表了《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卒年问题——与茅盾先生商榷》的文章,内容简述如下:

韦应物是出生在西安的一位著名的诗人,属关陇贵族集团,晚年做过左司郎中和苏州刺司,世称韦苏州或韦左司。所作之诗清微远淡,似不食人间烟火。

白居易说他“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朱熹评论他的诗“无一字造作,直是自在气象。”刘辰翁说他“其诗如深山采药,饮泉如石,日晏忘归。”明朝王世贞说他的诗“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

然而,这样一位诗人,新、旧《唐书》都不为他立传,以致使得后人无法窥察他的身世。偏偏在他死后,又有一位同姓同名的韦应物出现,而很多人没有经过细微的洞察,错误的将这二人“合二为一”,把两个人当做了一个人。

从宋代《寓简》的作者沈作诘开始,他为韦应物作的补传,就犯了李代桃僵的错误。清代纪昀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误传误。直到千载以后的今天,茅盾同志还在重复过去的错误,可见,这一个双包案实在误人不浅。

茅盾同志因为白居易和刘禹锡的友情,又因为他俩都做过苏州刺史,而联想到韦应物,进而探索韦的身世,用意很好。但他轻信了纪昀在《四库提要》之中,所录的姚宽《西溪丛语》内沈作诘的话,又没有查核今本《西溪丛语》与纪昀所见本子的差别,以致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

原来,今本《西溪丛语》并没有沈作诘代韦应物作的补传,所载的是姚宽根据韦应物诗中的自叙,以及他自己搜集到的资料,代韦应物作的一篇小传。这篇小传叙述虽然不免凌乱,但考证却相当详尽。姚宽在文章中提到韦应物最后的仕历是左司郎中和苏州刺史。并且指出“官称止如此”。显然是有鉴于沈作诘所说的,韦应物罢苏州刺史以后,还曾经做过太仆少卿、御史中丞,为诸道盐铁转运江淮留后等官职的错误,特别加以纠正的。当然姚宽也有错误,他将韦应物说成是洛阳人,其实应该是京兆长安人。

姚宽说韦应物罢官以后,寓居在苏州永定精舍。韦曾经在《寓居精舍》的诗中,叹息自己家贫无法筹措路费,不能回归京城,只能够租田督促子弟耕种自给。他却远离名利角逐之场,不撄是非。哪里还会再到京城去做太仆少卿、御史中丞,并出为江淮留后呢?

那么,沈作诘怎么会缠错的,他所强加于韦应物后半段的仕历,是捏造还是事实呢?原来当时有两个韦应物,一个是左司郎中的韦苏州,一个是太仆少卿和御史中丞的韦应物。古人同名同姓的很多,但因为不同时,所以不会搞错。唯有唐人不然,往往同名同姓还同时。韩翃当时就有两个,以至于唐德宗授官时,特别批示“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与此韩翃。”

韦应物的情况略有不同,两人并不同时,当时也没有搞错,但因为时代接近,难免引起了后世的误会。沈作诘也明白,把生活在玄宗天宝年间的韦应物,和文宗大和年间的韦应物合二而一,未免有些牵强,只好杜撰一个结尾说:“年九十余,不知其所终。”以求自圆其说。却没有想到,九十七岁的韦应物,刘禹锡还会举荐他作苏州刺史来自代么?

宋朝范成大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在《吴郡志》中考证说:“禹锡所荐,或别是一人。”明胡震亨也在《唐音癸签》中指出:“则应物殁已久矣,当另是同姓名一人耳。”近人岑仲勉也在《唐集质疑》中说:“是知前后两应物,并非同人,诗人未尝登遐龄至百余岁也。”

我父亲在文章的最后指出:韦应物的卒年,当在德宗贞元六年(790)左右。茅盾同志没有从两个韦应物上去考虑问题,可谓智者千虑之一失。

事后,我听父亲提及,文章发表以后,他曾经将这篇争辩文章,托当时在上海书店工作,后来调入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的,茅盾的外甥女孔海珠(孔另境之女),转交给茅盾先生。

这场讨论完全是学术性质的,但是也提供了,如何比堪古籍,充分占有资料的经验教训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