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丁景唐老人

【出版日期】2018-08-01
【类型】报纸
【作者】陈学勇
【简介】第一次见到丁景唐先生远在上世纪九十年年代初,是南京大学主办纪念茅盾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午间休息,我去哪位下榻的房间请益,谈兴致正浓,推门进来一位绅士。西装革履,头发整整齐齐。瘦长身材如他瘦长的脸型,年逾古稀而身板硬朗。不待落座,他接上我们话题,和房间主人兴致勃勃聊起来,一边缓缓踱步,一边操宁波腔很重
【全文】

第一次见到丁景唐先生远在上世纪九十年年代初,是南京大学主办纪念茅盾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午间休息,我去哪位下榻的房间请益,谈兴致正浓,推门进来一位绅士。西装革履,头发整整齐齐。瘦长身材如他瘦长的脸型,年逾古稀而身板硬朗。不待落座,他接上我们话题,和房间主人兴致勃勃聊起来,一边缓缓踱步,一边操宁波腔很重的普通话。我便想,大概鲁迅就是说这样的越地官话,或腔味更浓——外省人听来,宁波和绍兴差不多是一个地方。眼前这位名家,我读过他关于鲁迅、瞿秋白的著作,以及他辑录的左联烈士史料,读这些著述时我还是个中学生。所以安心一旁洗耳恭听,自始至终未敢插嘴半句。连姓名也未敢通报,这一面之缘差不多擦肩而过。然而我是留下了永久的鲜明的片刻记忆,倍感亲切。

过去了几年,某个周三教学例会,我和本校学报主编徐景熙坐在一起。徐主编拆阅一叠来信,随手递我其中一封。原来丁景唐先生给他的信里,提及学报上我一篇文章,多有美言,并有介绍其女丁言昭结识的意思。丁老哪会想到,他所美言的这个后辈,已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等同失之交臂。

我偏嗜现代文学史料,丁老乃全国闻名的史料专家,早有拜识老先生愿望。错过南京那回已经后悔不已,现在受此信鼓舞,决心趋府聆教。到了永嘉路慎成里丁寓,典型的的上海石库门房子。我曾经负笈沪上,那时住处距永嘉路不远。敲开灶披间后门,扎一对小扫把辫子的姑娘站楼梯口向上,嗲声嗲气地喊:“阿爸,有客人来哉!” 原来她就是丁言昭,已经很能写文章了,只是生得娇小,性情活泼,仿佛还是个学生。丁老正在接待来访客人,《上海滩》月刊的编辑葛昆元。在家的老人与公众场合时衣冠楚楚不同,穿着很是随便,谈吐极随和,连接待处所也是随随便便的亭子间。身为一九三八年的老地下共产党员,老干部了,现在又身肩要职,可是仍然不退文人气质,谈天说地,无所顾忌。看丁言昭记录交谈的那张照片,我们促膝而坐,他手托紫砂小壶,满面春风。谢谢丁言昭,抢拍下一帧难得的留影。

辞别时老人送我《新文学大系》(1927—1937)史料、索引两卷,(1937—1949)那一卷家里没有复本,特意介绍我到就近的绍兴路上海文艺出版社领取。提着厚厚的几卷《新文学大系》,我满怀欣喜。一起辞别的葛昆元,因丁老引荐,约我为《上海滩》杂志撰写杂文专栏“上海闲话”,一写便持续多年,出了本杂文集《海上闲话》,是此行的意外收获。

此后二十多年里,我多次出差上海,竟未再谋面老人。每次都来去匆匆,我是怕在外久留的,尤怕无事烦扰老人。这些年来与老人间有书信往复,更多由其女儿代为联系,老人常在言昭女士的信上附候。此录丁言昭一短信:

 

陈老师:

        11月1日的《文汇读书周报》见到了,谢谢!还有“陈衡哲”一文也读到。爸爸说,你很用功,很有见地,让我好好向你学习。那文章说得有理,有节,弄明白很多道理。以后多写这样的文章,好吗?爸爸向你问好!

       

   快乐!

                         丁言昭   2002年11月6日

言昭女士热情爽朗,加之她所关注的作家与我的多有共同,于是切磋往来频频。每有新著,往往赐读,我特爱读她的作家传记作品。父女两代于我如此厚意,实我幸事。后来我用上便捷的电脑邮箱,而言昭女士谨守古法,则书信往来渐渐稀疏。

创造社作家陶晶孙诞生百年之际,丁老着手编集《陶晶孙纪念文集》,特意寄来中国邮政发行的纪念明信片,片上亲笔晓喻:“陶百年纪念集已编印,以后寄你存念。老丁一九九九年三月三日”。

前辈这般慷慨鼓励、热忱提携,今均历历在目。后来老人年纪越来越大,再后来,听说他住进华东医院,我不得不有所顾虑,愈加不敢烦扰,多请沪上友人代为致意。老人大凡出了新书,仍寄我一册。扉页的题签,台头由“同志”而“书友”,落款由“丁景唐”而“老丁”,并钤印章。最后一册是二一五年的《犹恋风流祗墨香(续)》,版权页印的一月出版,三月初书已寄到。题签注明“于华东医院”,笔迹显然不能如往日似的流利有劲,高寿年轮清晰地落在柔弱的笔划上。不仅寄赠他本人著述,又代赠他公子丁言模的作品,一本接一本,本本是丁老亲笔题签。《瞿秋白与杨之华》这本是:“丁言模著 丁景唐赠”,父子双双钤印,满纸舔犊之情。然而,于二一三年底出版的书,题签日期却是“二〇〇一年一月”。丁老是很老了,时年九十有四矣。我与丁老、丁言昭的温暖过从续至言昭其弟丁言模。

丁景唐,一位亲切、可爱的名家、老人。他交游甚广,想来也许我属友情最浅的一个。然而景老委实是我难以忘怀的前贤,老人走了,我才深切感受到,自己太过拘谨,错过那许多求教机会。于我损失之大,只有我自己明白它的分量。

丁言模先生征稿编集景老纪念集,我遵命记下与丁老有限往来的流水账,琐细却清晰,聊作一炷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