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鼓舞抗战的文坛双簧佳话

【类型】报纸
【作者】 吴心海
【简介】           提起文学史上的双簧戏,以1918年钱玄同和刘半农的最为著名。当时,《新青年》杂志上刊发了一篇署名“王敬轩”的《文学革命之反响》的文章,对新文化运动大肆攻击。尔后,北大教授刘半农撰文批驳。王敬轩其实是北大教授钱玄同的化名。现代文学史家吴奔星教授,曾称钱刘之举为“引蛇出洞”。本文所
【全文】

           提起文学史上的双簧戏,以1918年钱玄同和刘半农的最为著名。当时,《新青年》杂志上刊发了一篇署名“王敬轩”的《文学革命之反响》的文章,对新文化运动大肆攻击。尔后,北大教授刘半农撰文批驳。王敬轩其实是北大教授钱玄同的化名。现代文学史家吴奔星教授,曾称钱刘之举为“引蛇出洞”。

本文所要谈的是另一段双簧,发生在抗战期间,当时颇有一些影响。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却早已鲜为人知。笔者因机缘巧合,掌握和搜寻到一些材料,并经一番梳理,发而出之,以示同好。

一.妻唱夫随 鼓舞抗战

话说194515,重庆《中央日报》副刊发表了署名“吴冰心刘一心”的旧体诗《唱随集》4首,诗云:

 

翠袖殷勤捧玉杯,芳心欲语又迟回。当今骨肉多成梦,从此相思应化灰!

古道西风悲战马,小桥流水哭琴台。何时痛饮黄龙酒,妾为高歌归去来。

(吴冰心《送夫》)

 

拔剑狂歌阁酒杯,楼兰不斩不生回。忍看祖国沦胡骑,愿把相思付劫灰。

我既自甘征战苦,卿当休上望夫台。秦淮山水西湖月,正待男儿血换来。

(刘一心《答内》)

 

美酒葡萄又一杯,卿卿必唱凯歌回。千秋大义传佳话,一缕痴情等死灰。

汉将自图麟凤阁,倭酋定上断头台。青年十万知何似?不尽长江衮衮来!

(吴冰心《又赠》)

 

醉不成欢不住杯,但求马革裹尸回。堪夸汉将如云雨,敢许胡儿尽炮灰。

烈女芳心同烈士,天涯何处是天台。春情莫怨春归去,幸福还随胜利来!

(刘一心《再答》)

从诗歌内容看来,两作者应是一对夫妻——丈夫从军出征杀敌,妻子写诗为丈夫壮行,既鼓励丈夫以民族、国家大义为重,努力诛杀倭寇,又期盼丈夫平安,能够得胜归来,缠绵悱恻,动人心弦;丈夫则安慰留守的妻子,誓言不惜一腔热血,努力杀敌保国,只有如此,幸福才会随胜利而来,豪情壮志,跃然纸上!

《唱随集》发表后,在读者中产生不少影响,唱和之作纷至沓来。其中有陆长昕的《和唱随集原韵》以及孙浡然的《和唱随集》,均发于                    1945113日《中央日报》副刊。此外,次月3日《中央日报》还发表有汉僧的《唱随集外》七律二首及《次韵和吴冰心女士寄从军外子十首》等。

二.再赠再答 淋漓尽致

1月17日,《中央日报》副刊再度发表署名“吴冰心刘一心”的旧体诗《唱随续集》,夫妻俩继续你赠我答,爱国之情、杀敌之心、夫妻之爱,发挥得淋漓尽致。且看诗云:

 

一次辛酸一举杯,侬怀非为尔迟回:暗伤城郭经常变,谁痛人心渐作灰!

正气君当存宇宙,清操我自勉妆台。战场应共家乡月,照得征夫鬓影来!

(吴冰心《三赠》)

 

底事潸然独注杯?军中虽乐肯忘回!西降纳粹东降日,咱似旋风敌似灰。

指顾可期收白下,功成不忘画云台。河山光复应非远,拭目卿看捷报来!

(刘一心《三答》)

 

壮志豪情更进杯,疆场烽火足低回。欣闻汉卒血成碧,痛剿胡儿尸化灰。

塞外草衰齐授首,天涯望断独登台。有朝捷报传云雁,淡扫娥眉接尔来。

(吴冰心《四赠》)

 

 

记取黄龙三百杯,留为他日庆生回。旌旗满溅男儿血,塞外空余倭骨灰。

共坐楼船辞白帝,同歌胜利到苏台。钱唐山水应相识,前度鸳鸯今又来。

(刘一心《四答》)

 

在这组再答再赠诗中,令人击节的句子不少,其中吴冰心《三赠》中“正气君当存宇宙,清操我自勉妆台”,堪称可圈可点!

读到这里,有必要了解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1943年夏季,中国远征军、驻印军厉兵秣马反攻滇缅,急需大量懂英语的知识青年入伍。当时国民政府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大后方的千万青年皆被感动,纷纷响应,短短数月就有近10万大中学生投笔从戎、舍家为国。由知识青年为主体的中国远征军1943年冬反攻入缅,展开第二次缅战。19445月,由卫立煌将军指挥的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收复西南失地,将日军逐出国门。而由史迪威和郑洞国指挥的中国驻印军也在缅甸北部发起了反攻。中国驻印军先后在胡康河谷,孟拱河谷和密支那取得大捷,全歼日军名震东南亚的第18师团,战果辉煌。

三.寄夫报内 高潮迭起

1月24日,《中央日报》副刊又发表吴冰心《寄夫十绝》,把夫妻唱随之作推向高潮:

 

为君祖道戍渔阳,犹有豪情绕栋梁。休念画眉深浅日,营房温暖似闺房!

 

儿女三人话璧山;“阿爷是否觉衣单?”低头吻遍孩儿面:“热血英雄应未寒!”

 

依稀灯下话前贤:祖逖当年猛着鞭。千古男儿如一辙,不成功处便成仙。

 

十万青年是国魂,保邦即为保家门。流亡载道皆殷鉴,昔日笑容尽泪痕。

 

柴门深闭首如蓬,相赖灵犀一点通。海外忽传登吕宋,喜教夫婿觅英雄!

 

行装甫卸又行行,湘桂川黔尽哭声。深悔未能同杀敌,长教月在异乡明!

 

身在巴中心在吴,可堪羁旅送征夫!匈奴未灭家何在,但问河山克复无?

 

昂藏岂愿为情痴?大厦将倾赖汝持!痛扫千年文弱质,扬鞭把辔立多时。

 

长亭尘接短亭尘,祖国今朝气象新。莫唱阳关三叠曲,沙场多是故乡人!

 

双足流离久代车,天涯何处不为家!神州遍播中兴种,鲜血浇开独立花。

 

《寄夫十绝》中不乏“儿女情长”,但又不止“儿女情长”,对于丈夫离家出征,妻子没有囿于个人和小家观念,表现出了国之不存、家之安在的家国情怀。第8首“痛扫千年文弱质,扬鞭把辔立多时”和最后一首“神州遍播中兴种,鲜血浇开独立花”之句,立意颇高,至今读之仍令读者动容!用典也很精妙,比如“依稀灯下话前贤”一首,以东晋初有志于恢复中原而致力北伐的大将祖逖为例,说明“千古男儿如一辙,不成功处便成仙”。

“儿女三人话璧山”一诗中提到的“璧山”,乃抗战时期的陪都迁建区,在8年抗战里,和重庆仅一山之隔的璧山接纳了包括国民政府中央机关、军队及学校等70余个单位,人数达到6万多人。这些“下江人”的故乡多数在江苏苏南一带,属于“吴地”,因此吴冰心诗中才有“身在巴中心在吴,可堪羁旅送征夫”之说,而刘一心《答内》一诗之中也有“秦淮山水西湖月,正待男儿血换来”之句!当然,亦含胜利还都南京之意蕴。

既然有了吴冰心的《寄夫十绝》,那么,1945年2月5日《中央日报》副刊又登载了刘一心的《报内十绝》,亦顺理成章——

 

一路轻车上璧山,万民欢送尽欢颜。于今益信从军乐,远胜埋头笔砚间。

卸去文装着武装,书房辞出入营房。操场最是宜游戏,演习攻防喜欲狂。

十万青年似一家,同舟共济乐无涯,军人不解飘流苦,每话征倭到日斜。

北风腊月不知寒,为有胸头热血翻。但愿伊人知自摄,莫教霜雪袭朱颜。

中美联军气势雄,滇西缅北敌旗空。只今血路联中印,输入军需助反攻。

休因惜别泪滂沱!儿女情长奈敌何?救国匡时惟一策,拼将热血洗山河。

昔时酒绿映灯红,今尽流离道路中,若不从军齐杀敌,眼看他日作哀鸿。

班超投笔获封侯,祖逖刘琨尽上流。追步前贤吾岂敢,此心只在碎雠仇。

自来贤母胜良师,欧孟文章擅一时。儿女赖卿多荻训,继承忠义慰相思。

卿守蓬茅我出征,黔娄家世赖支撑!登楼莫怨陌头柳,把卷当看老将行!

把《寄夫十绝》和《报内十绝》联系起来看,夫妻双方可谓心有灵犀,相互关怀。《报内十绝》又进一步,使夫妻之间的情深更细致入微,其中也有不少精当的用典。比如第8首中的“班超投笔获封侯”;第9首则是用了欧阳修母亲划荻训子的典故,称赞留守的太太承担起教子重任,也十分贴切。

1945年2月21日,《中央日报》副刊再次发表吴冰心《春节示外子铜梁五绝十章·效唐人体》:

 

处处炮声至,今宵一岁除。家家忙饷客,我独作情书。

正有还乡梦,惊闻小女啼。天河鱼肚白,又梦璧山西。

开窗迎曙色,松柏著冰花;共励“后凋”意,“心花”也不差!

闻道寒流至,雪花倍可亲;冰霜砥气节,寄语陇头人。

昨夜团年饭,行觞少一人;家家能少一,千万可相亲。

膝下问阿母,言“爷杀敌去,只在守家乡,兵多不知处”。

接得营中信,缠绵字字安;抚膺歌一曲,犹作合欢弹。

伤心复惨目,最是流民图;空室又空野,宁无几丈夫?

嫁得征夫婿,白头自有期;青春宁可误,切莫为胡儿!

万户桃符换,争歌日日新;相思怜草色,心上一团春!

 

其中“膝下问阿母”一首,是模仿贾岛《寻隐者不遇》一诗而成,结尾“兵多不知处”,真切地反映了当时投身抗战洪流之中的青年为数众多。

五.吴刘“伉俪” 皆为须眉

吴冰心刘一心《唱和集》及后续诗歌在《中央日报》上发表迄今已经64年了,这组理应在抗战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旧体诗佳作,半个多世纪以来几乎无人提起,作者的真实身份更是不为人所知。如果不是最近和现代文学史料专家钦鸿先生取得联系,承蒙他提起修订《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要笔者核实吴奔星的笔名问题,也许会永远湮没下去。

钦鸿先生9月2日告诉笔者,吴奔星有个笔名叫吴冰心。笔者根据钦鸿先生提供的“吴冰心”的线索,在“全国报刊索引”里,查到署名“吴冰心刘一心”,发表在《时代精神》杂志1945年11卷5、6期合刊上的诗词作品《唱随集》,尔后又几经曲折辗转,通过重庆图书馆文献部查到《中央日报》上同一署名的《唱随集》系列诗词作品。

不过,只凭上述资料,是无法证明这个写作旧体诗词《唱随集》的吴冰心,就是当时以新诗人著称的吴奔星的笔名。好在吴奔星生前刊行的著作里,留有“蛛丝马迹”——2000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吴奔星新旧诗选》“下卷”旧体诗部分,有《和新化刘一心君》五律一首:

 

扬鞭游薄宦,最患为人师。我拾榛芜句,君应锦绣词。

交亲如手足,病久念妻儿。漂泊吾尤甚,愁颜强和诗。

                (1946年9月20日——10月1日)

 

从中可知,吴奔星和刘一心原是小同乡(吴奔星是湖南安化人),关系达到称兄道弟的程度,彼此喜欢诗词唱和,刘一心的职业可能和吴奔星一样,也是教师。

当然,仅仅如此,还是无法断定吴奔星就是写作《唱随集》系列作品的吴冰心。好在《吴奔星新旧诗选》中还有一组诗可为佐证,即总题目《除夕》的五绝十首,恰恰和吴冰心1945年2月21日发表在《中央日报》副刊的《春节示外子铜梁五绝十章·效唐人体》基本一致,只是第2首、第9首和第10首有些微的文字差别,即第2首中“惊闻小女啼”在《吴奔星新旧诗选》作“惊闻一女啼”;第9首中“切莫为胡儿”在《新旧诗选》作“相约灭胡儿”;第10首中“争歌日日新”在《新旧诗选》作“争歌日月新”。

行文至此,《唱和集》系列诗词的作者之谜,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当然,除此之外,更有力的证据,即吴奔星本人保存的剪报封皮——这本从故纸堆中翻出、尘封半个世纪以上的剪报封面上,以毛笔清清楚楚地写着:“唱随集——与新化刘一心君合作;唱随续集——与新化刘一心君合作……”显而易见,字是出自吴奔星的手笔。当然,吴奔星的剪报里《唱随集》系列作品并没有直接标明“发表于中央日报x月x日”字样,而只是在剪报背后有“中央”及时间等字样,让笔者推断可能发表于《中央日报》,经与重庆图书馆联系并查实,果然如此。

综上所述, “吴冰心刘一心”这一对伉俪事实上并不存在,不过是诗人吴奔星和同乡好友刘一心为鼓舞抗战士气,假托夫妻口吻而写出《唱随集》系列作品而已。

这些饱含时代精神、同时具有相当艺术价值的作品在当时的大后方重庆等地引起了积极的反响。尽管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湮没了大半个世纪,但作为抗战文学史上一段值得铭记和书写的双簧佳话,理应在中国现代诗词史上享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