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文人周而复早年的诗文佚作

【类型】报纸
【作者】钦鸿
【简介】    光华大学是一所具有光荣传统并创建了辉煌业绩的民办高等学府。自从1925年6月原上海圣约翰大学五百余名师生为抗议校方侮辱中国国旗并压迫学生爱国运动而宣誓离校、另行筹建新校光华大学以来,这所民办高校始终昂扬着反帝爱国、复兴中华的伟大精神,并且大力倡导开放活跃、不拘一格的学术氛围,因而培养和造就了
【全文】

    光华大学是一所具有光荣传统并创建了辉煌业绩的民办高等学府。自从1925年6月原上海圣约翰大学五百余名师生为抗议校方侮辱中国国旗并压迫学生爱国运动而宣誓离校、另行筹建新校光华大学以来,这所民办高校始终昂扬着反帝爱国、复兴中华的伟大精神,并且大力倡导开放活跃、不拘一格的学术氛围,因而培养和造就了大批卓越不凡的各科人材。就中国现代文坛而言,光华大学及其附中的师生里涌现出的作家、翻译家、编辑家便可以列举出长长的名单。台湾学者秦贤次2010年2月在《新文学史料》第一期发表的《储安平及其同时代的光华文人》一文,重点介绍了储安平、姚璋、伍纯武、陈炳煌、詹文浒、包玉珂、邢鹏举、郭子雄、俞大纲、沈祖牟、盛明若、赵家璧、王家棫、于在春、钱公侠、徐转蓬、邓拓、谢然之、何子聪、穆时英等人,此外提及的还有唐长孺、夏鼐、谭惟翰、柳存仁、范泉等等。但这也只是光华现代作家的冰山一角,还有许许多多不可忽略的现代作家和学者,如潘序祖、周而复、田间、马子华、丁景唐、李溶华、欧阳弼、李励文、姚克广、陈黄光等等,不一而足,可说是人材云集,群星灿烂。这些现代作家在光华期间,有的已经成名,有的乍露头角,各有自己行走的文学发展轨道,而他们在光华校刊《光华大学》和《光华附中》等刊物上发表的许多作品,也清晰地留下他们早期从事文学写作的足迹。需要指出的是,迄今为止学术界对这些作家这一时期的作品缺少必要的关注,甚至连有些作家本人对此也早已淡忘。例如周而复在光华时期的部分诗文创作,就长期在作家本人和学界的视线以外。

出身于光华大学的著名作家中,周而复可能是著作最为宏富的一位。据他晚年的回忆:“我始终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古人惜寸阴,我是分秒必争,每天尽可能挤出一点时间来读书和写作,宁可牺牲睡眠和休息的时间。”由于几十年如此的勤奋写作,坚持不懈,他的一生发表了大量各种体裁的著译作品,并先后出版了几十种著作,尤以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长城万里图》、叙事长诗《伟人周恩来》等蜚声于海内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当代文学史不可忽略的一位大作家。

回顾周而复的创作生活道路,他最初的起步无疑应是在上海光华大学读书期间。他于1933年秋考入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1938年夏毕业。在校期间,他听过吕思勉、蒋维乔、钱基博、张歆海、韩湘眉、汪梧封、钱钟书等著名教授的授课,又经常出入学校图书馆刻苦攻读,广泛涉猎了各种外国文学名著的中译本、英译本和英文原著,从而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也极大地拓宽了他的视野。也正是在这期间,他受到进步思潮的影响,并与中共地下党员、左联成员刘宗璜以及童天鉴(田间)、马钟汉(马子华)、王元亨等爱好文学的同学过往甚密,从而参加了一系列进步的文学活动,例如《文学丛报》等杂志的编辑、关于“两个口号”的文坛论争、中国诗歌作者协会的发起等等,同时也开始学习文学写作。

周而复这段时间的文学写作,涉及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评介以及杂文、报告文学、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的创作等,可以说是全面出击,并且成果丰硕。他的这些写作成果,有的被他收入后来出版的一些书籍中,有的仅有记忆却未予保存,有的甚至完全失忆,更无论收集出版,因此一些学者的研究论文和研究专著对此也缺乏关注和评述,从而导致他在这一时期所写而鲜为人知的集外佚作也就相对较多。

本文仅从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评介以及诗歌创作两方面,对周而复的的文学写作和散佚作品作一些介绍。

一,关于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评介。这是周而复在光华大学读书期间一项重要的写作内容。

1980年12月,周而复在《谈报告文学——序周立波、周而复报告文学集》一文中曾这样回忆:“三十年代,我曾经沉醉在英国、法国和旧俄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里,翻译过一些短小的英国和美国的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在上海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论文,我就是从英文译本转译屠格涅夫的一部中篇小说来代替的。这个译本存在光华大学,没有出版,译稿大概被遗失了。”二十年后,他在晚年封笔之著《往事回首录》中,回忆得略为具体一些:“……读了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和拜伦、雪莱、马雅可夫斯基与惠特曼等的诗文作品,也学写诗歌,翻译惠特曼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篇,并撰文介绍他们的诗歌艺术。”1937年暑期以后,“我集中一点时间,翻译惠特曼、马雅可夫斯基一些诗歌和屠格涅夫的诗文。……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翻译屠格涅夫的《阿茜霞》为中文本交的卷”。

从他的回忆可知,他当时翻译作品应该为数不少,却由于作者本人记忆模糊,未能提供明确的线索,现在大都已经难以寻觅。据我目力所及,如今可以找到仅为一文三诗,均系作者的集外佚作。一篇译文是的短篇小说《奇迹》,原载1937年4月1日上海《光华附中》5卷3、4期合刊“文艺翻译专号”。原作者俄国作家伏尔阿夫(L·Volklv)出身于农民家庭,年幼时便到莫斯科做工,后来在歌唱班任歌手,又当过兵,有着丰富的生活经历,因此他的作品比较注重描写社会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这篇《奇迹》便反映了一个穷苦的老祖母的不幸遭遇和她的求助无门的绝望心情。青年周而复从英国出版的《苏联小说集》中选译这篇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透露出他关注社会民生的思想倾向。另外三首译诗,是英国诗人雪莱的一首短诗《对月》(原载1935年出版的《白地月刊》一卷三期)、美國诗人惠特曼的《夜晚独个子在沙滩上》和《在海船后面》(载1936年10月1日上海《诗歌杂志》创刊号)。兹引录如下:

 

            对  月      雪莱

 

    你苍白的脸是不是因为疲倦于天空的旅行,

    大地的凝视,

    在不同的繁星之中,

    孤独的游荡

    永远的变化,似是忧郁的眼,

    寻不到值得它永远注目的东西?

 

惠特曼诗二章

 

一  夜晚独个子在沙滩上

 

        夜晚独个子在沙滩上,

        似是老妈妈摆来摆去,

          唱着他嘎声的歌儿,

        我注视着灿烂星儿的闪耀,

          我想到一个宇宙和未来的音阶的思念。

 

        一个广阔的同体连接所有,

        所有的空中,生长,未生长,

          小的,大的,太阳,月亮和行星,

        所有地方的距离不管多阔,

        所有时间距离,所有无生气的样子,

        所有的灵魂,所有的活人,

          虽然他们总是那么不同,

          或是生存在不同的世界,

        所有煤气的,水的,植物的,

          钻物的变化,鱼和禽兽,

        所有的民族,文饰,野蛮,文化,语言,

        所有的同体曾生存过或能

          生存在这地球上,或任何地球上,

        所有的生者与死人,

          所有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这辽阔的同体驾着他们,

          而且总是驾着他们,

        并且将永远驾着他们,

          紧紧地握着而包围他们。

 

            二  在海船后面

 

        在海船后面,在啸风后面,

        在灰白的航行之后,

        紧起他们的帆杆和线索,

        在船底下,成千成万的波涛推着,

          抬起他们的颈项,

        对着船的旅程不停地向前驶着,

        海洋波涛的水泡和潺潺之声,

          快乐的观察,

        波涛,起伏的波涛,液体的凸凹的,

          好胜的波涛,

        对着那急旋的潮流,

          欢笑,快活,带着曲线,

        那儿大船驶着,转舵占据了平面,

        大的小的波涛在海面上扩展,

          恋慕地流着,流着,

        海船走过之后的她底行踪,

          在阳光下闪耀玩皮,

        带着一串斑点的泡沫和碎片,

          混杂的行进,

        跟着庄严的迅速的船,

          随着他的航程。

 

              一九三五,十,二十六日。上海

 

至于“撰文介绍他们的诗歌艺术”之作,目前尚可见到的仅有《屈原研究》和《马雅珂夫斯基逝世七周年》两篇,分别发表于1935年4月25日《光华大学》半月刊三卷八期和1937年7月1日上海《文摘》二卷一期。其中《屈原研究》一文,是参加当时楚辞学界关于“屈原否定论”的论争时所作,曾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例如黄中模所著的《现代楚辞批评史》一书在第四章中,便专设一节《周而复的〈屈原研究〉》予以评述,认为“周而复在保卫屈原作品的著作权问题上,是有一定的贡献的”。周而复本人对该文也比较重视,后来将此文与纪念马雅可夫斯基的一篇作了一些修改,分别易名为《屈原及其作品》和《马雅珂夫斯基及其诗歌——纪念诗人逝世七周年》,收入他的杂文集《北望楼杂文》(文化工作社1949年10月初版)中。

二,关于诗歌创作。

诗歌创作是周而复光华期间文学写作的重镇,其篇数之众、份量之重,超过了其他各个方面。而作者本人对此也最为重视,不但在当时就结集出版诗集《夜行集》(上海文学丛报社1936年6月),而且在他晚年所写的回忆录中,用于此的笔墨也最多,既回顾了写作和出版的情况,又全文引录了郭沫若为之撰写的序言,还特地提到“其中有一首一百多行的小诗《夜行车》,歌颂它在漫漫黑夜中奔驰,奔向明天清晨,奔向未来,以反映我们处在国民党统治的黑暗的旧社会怨愤和不满,争取光明,争取未来”。可见这段诗歌创作的经历在他心坎里留下了多么深刻的烙印。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有一些诗作散佚在外,甚至连本人也已不复记忆。例如1936年5月20日上海《光华附中》半月刊四卷四、五期合刊发表的《雨》、《深巷》和《诀别》三首,就完全为他所遗忘。《深巷》一诗的前八句,曾以同一诗题发表于1935年4月2日黎烈文主编的上海《申报·自由谈》,一个月后才在《光华附中》全文刊登。诗云:

 

深  巷

 

        沉重的步子,

        拖着倦了的孤影,

        在深巷里,

        在静穆的深巷里,

        一步、一步……

 

        以流浪者的心情,

        从无尽止的黑暗,

        到无尽止的黑暗。

        黑暗里似是有一点星火 

        颓唐的躲在路旁,

        有如醉汉睁着血红的眼,

        是黑暗里的良伴。

 

        沉重的步子,

        拖着倦了的孤影,

        在深巷里,

        在静穆的深巷里,

        一步、一步……

 

        遥远地我看见那一点星火,

        惊喜安慰了长久的期望:

        离我是那么地近,

        却又是那么地遥远,

        那一点星火。

 

 

这首诗写一个流浪者“在静穆的深巷里”“拖着倦了的孤影”,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无尽止的黑暗,到无尽止的黑暗”,遥远地“看见那一点星火”,“离我是那么地近,却又那么地遥远”,反映了在当时黑暗社会现实中有志青年的那种追求理想却又感到渺茫的孤独而又彷徨的心情。

再看另一首《雨》:

 

 

        寂寥的斗室,

在寂寥的深院里,

寂寥地我凝视着天空;

迷濛的天空挂下

绿的雨帘,

簷头不断的叮咚,

滴醒了旅人的记忆。

 

一天,两天,三三……

无休止的黄昏清晨,

深院里装满了雨声,

斗室里装满了雨声,

耳鼓里装满了雨声,

生活在悒郁的雨声里,

希望里会永不透出阳光?

 

                    八,一九三四。

 

诗中同样运用重迭复沓的表现手法,以簷头叮咚不断的雨声,反衬出诗人寂寥苦闷的心情,最后两句“生活在悒郁的雨声里,希望里会永不透出阳光?”,则透露了他对光明未来的企求和期冀。

至于长达五十行的《诀别》,无疑是最值得重视的一首,它不但是作者早年诗歌创作中篇幅最长的一首,也是反映他思想转折的一个明显标志。诗中所表达的与过去“诀别”的那种毅然决然的坚定态度,与前两首诗中寂寞、迷茫、犹豫的形象迥然不同,似乎是作者已然跳出昔日之彷徨心境的一个写照。且听诗人的吟唱:

 

                       诀  别

 

        你走!我的爱,

        分别再也不用回头。

        我怕,我怕再看见你的笑容,

        引起我往日柔情的笑容,

        会叫我的心悒郁哀痛;

        因为你的笑容里

        有千万张我熟悉的苦脸。

        我不忍听千万个人的啼哭,

        来看你的笑眼。

        你诱人的嘴唇,

        一座张开嘴的坟茔;

        那新月似的画眉,

        正是坟头的青草,

这儿埋葬了无数的青春年少!

虽然我还有这一口呼吸,

你可别来亲近我,

往日桃色的温柔,

付与那无尽的流水,

沉下,沉下无底的深渊,

再也引不起我的情歌。

别向我絮絮不休的诉说:

往日无数的欢乐,

一片片柔情,

一句句话语,——

只有我懂得的话语,

而今,只落得颊上的一串泪,

我要低低地忏悔:

(有如跪在圣母像前的处女)

诉出往日一件件的荒唐,

一片往事一滴泪,

把幻想当做了我的天堂,

在你的笑涡里

把我的青春埋葬。

我不忍再回头看,

现实的鞭子抽着我,

只有用未来赎我往日的罪过。

任凭你撒下温柔的网,

我再也不会有个“错”,

你去,你就轻悄地走去,

骂我一句冷酷的无情,

一百个欢乐抵不上这一声。

分别再也不用回头,

悄悄中来一个壮别,

让我孤独地在荆棘中走,

脚上的血是我的心愿,

不久总会有那一天,

千万个人欢乐一个人愁,

我的爱,你走!

四,二,一九三五。

                   

诗中写的是与“我的爱”诀”,其实却不尽如此,或者简直可以说是借“爱”咏怀,抒发自己的一种经过思想转折之后的新的认识和新的情怀。他决心与过去的“荒唐”和“罪过”“诀别”,无论“温柔的网”的引诱,无论“冷酷的无情”的诅咒,也无论“孤独”和“荆棘”的阻碍,仍改变不了他与过去“诀别”的坚定态度。他激情满怀地表示:“分别再也不用回头,悄悄中来一个壮别”,因为他相信:“不久总会有那一天,千万个人欢乐一个人愁”。言为心声。这时期的周而复,正与左翼文艺界频繁接触而深受影响,进而积极投身于进步的文艺运动。由此可见,从《深巷》到《诀别》的这几首佚诗,描画出作者在光华求学期间思想演变历程的轨迹,为研究他早期的思想、生活和创作提供足资参考的有益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