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诗通解二题

【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 《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首《自嘲》在鲁迅旧体诗中的地位,大约相当于其小说中的《阿Q正传》,都是重要的代表作,而经过反复阐述以后,意义更丰富得多了。按鲁迅本人说法,这只不过是一首打油
【全文】

 《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首《自嘲》在鲁迅旧体诗中的地位,大约相当于其小说中的《阿Q正传》,都是重要的代表作,而经过反复阐述以后,意义更丰富得多了。按鲁迅本人说法,这只不过是一首打油诗,是嘲笑自己当下的处境,并借以解嘲的。而按后来的阐释,那就伟大得多了。

此诗有些具体的背景即所谓“本事”。《鲁迅日记》19321012载:“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云云。”“达夫赏饭”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鲁迅日记》1932105载:“郁达夫、映霞招饮于聚丰园,同席为柳亚子夫妇、达夫之兄嫂、林微音。”关于这首诗的本事,了解第一手情况的青年作家林微音(1899~1982)后来有过很具体的回忆,他写道:

 

……鲁迅到时,达夫向他开了一句玩笑,说:“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

“嗯。”鲁迅微笑着应答,“我可以把昨天想到的两句联语回答你,这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是没有脱?”达夫继续这样打趣。

,给你这样一说,我又得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鲁迅说。

到席散,达夫取出一幅素色的绢,要在席的各人题词留念。鲁迅所题的就是上面所说起的两句。但是,随后,他又添上两句,续成了一首律诗。(魏殷即林微音《“孺子牛”的初笔》,《新民报晚刊》1956年12月6日)

 

据王映霞后来的回忆,情形也大体是如此。可知诗中最精彩的一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这次聚会前鲁迅已得之句;到这时又因郁达夫的一句问候想出了“运交华盖欲何求”一句,就用作开头;然后又加了几句,形成一首七律。先有那么一两句,然后才写出全诗的情形,古今都很常见。

可知所谓“偷得半联”说的是自己得到郁达夫一句话的启发想出了一句诗,而非同古人的诗有什么瓜葛。此事后来臆测甚多,越说越远,恐皆不足为凭。郁达夫同鲁迅非常熟,他知道两岁的海婴最近正在生病,鲁迅夫妇经常要带他上医院,弄得很辛苦;而鲁迅是极端关心下一代的,心甘情愿地为之做牛。“孺子牛”典出哀公六年《左传》,说齐景公爱他的孩子,自己装作牛让孩子骑着玩儿,嘴里还咬着绳子,不料孩子一不小心跌倒,扯掉了他的牙齿。又,鲁迅一向遭到许多攻击,大有为千夫所指之势(“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语出《汉书·王嘉传》),但他毫不畏惧,横眉冷对,沉着应战。他的爱憎一向非常分明。

关于这两句乃至全诗的意思,后来有许多发挥,各尽其妙。读诗可以只体认其原意,也可以引申发挥,只要有根据有意义就好。在一般的情况下,自以理解其相对稳定的原意为主。

 

《秋夜有感》

 

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

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

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

 

鲁迅这首七律作于19349月,并于29日写成条幅,赠给友人张梓生,手迹在诗后有这样的字样:“秋夜偶成录应  梓生先生教  鲁迅”,下面还有两方印章。所以这首诗最合适的标题应是《秋夜偶成》;但一向被写成《秋夜有感》,约定俗成,恐怕已经改不过来了。

这首诗有点李商隐的派头,不太好懂,过去曾有过很热闹的争论,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一致的结论。这里试就其大意简单一谈,聊供同好者参考。

诗的最后两句最为明白易晓:秋天的夜里气温下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诗人点起一枝烟来,继续工作。鲁迅习惯于夜间写文章,又大抽其烟,这两条都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而当时他倒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感觉。

前面的六句应当是他在这秋夜里联翩的浮想,其关键词是第二句中的“道场”,也就是大型的佛事活动,第五句的“何来酪果供千佛”与此直接相关。这“道场”指的是当年早些时候的所谓“时轮金刚法会”。该会由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以及下野军阀段祺瑞等要人发起,请第九世班禅在杭州灵隐寺启建时轮金刚法会,为期四十天(418528),以消灾祈福云。又当时宣传说,将邀请著名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和两位女明星徐来(时有“标准美人”之誉)、胡蝶在会期内表演歌剧五天。这是以广招徕的现代手段了。其间的一大活动则是为此盛会发起募捐,寻找“酪果”

一片乌烟瘴气,完全莫名其妙。鲁迅就此写过好几篇讽刺性杂文,有道是:

 

盖闻昔者我佛说法,曾有天女散花,现在杭州启会,我佛大概未必亲临,则恭请梅郎权扮天女,自然尚无不可,但与摩登女郎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电影明星与标准美人唱起歌来,也可以“消除此浩劫”的么?(《法会和歌剧》,后收入《花边文学》)

而且科学不但更加证明了中国文化的高深,还帮助了中国文化的光大。马将桌边,电灯代替了蜡烛,法会坛上,镁光照出了喇嘛……(《偶感》,后收入《花边文学》)

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也就是恰如将他的钱试买各种股票,分存许多银行一样,其实是那一面都不相信的。(《难行和不信》,后收入《且介亭杂文》)

 

诗中的“六郎”无非是影射梅郎(不过事实上梅兰芳并没有去为法会助兴)。望帝就是古蜀帝杜宇,他死后化为杜鹃,悲啼之时,芳草为之零落。迷阳是一种有刺的草,现在也只有这样的野草装饰着荒凉的大地了。

全诗是就当时的精神领域发表感慨。中央政府的高官公开表示失去自信,而本当严肃的宗教活动又完全娱乐化了。情形很糟。但鲁迅并不悲观,点起一枝烟卷儿来,又继续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