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女神〉读后感》

【类型】报纸
【作者】陈青生
【简介】偶然看到一本郭沫若的《女神》初版本(上海泰东图书局1921年8月版),最后一页是《勘误表》的一部分。在这页上有两则毛笔书写的文字,因与《女神》有种种关联,姑且称之为《〈女神〉读后感》。从字迹和文意上看,两则《读后感》的作者为一人;而按照常理推测,两则《读后感》的作者,也就是这本《女神》最初的购阅者。
【全文】

偶然看到一本郭沫若的《女神》初版本(上海泰东图书局19218月版),最后一页是《勘误表》的一部分。在这页上有两则毛笔书写的文字,因与《女神》有种种关联,姑且称之为《〈女神〉读后感》。从字迹和文意上看,两则《读后感》的作者为一人;而按照常理推测,两则《读后感》的作者,也就是这本《女神》最初的购阅者。两则《读后感》中,一则附记时间,一则无。就文意推测,附记时间的在先,无时间记录的在后。先将两则《读后感》分别录示,再谈谈它们相异相通的有趣之处。

《读后感》之一书于书页左侧的空白页面上,文字如下(标点符号由笔者添加,下同):

此集诗意诗景均佳,而格式略嫌简单;入后则不然,格式已趋复杂,意景则犹然,作者殆已悟其缺点之所在,然似觉终逊康白情一著。康诗似无疵,较此为胜。                           十·捌·粗读一过

在这则《读后感》中,“此集”显然指《女神》;“康白情一著”当指与《女神》同时期的康白情新诗集《草児》。附记的时间“十·捌”,恐怕即《女神》出版的“民国十年捌月”。

您或许会问:康白情的《草児》出版于1922年(民国十一年)3月,作者怎么可能在《草児》出版前说“康白情一著”呢?您的置疑有道理。对此我是这样想的:这则《读后感》的确是在作者读过《草児》之后写在《女神》书页上的,只是作者写完后另外附记了他“粗读一过”《女神》的时间在“民国十年捌月”, 即《女神》出版的当月。也就是说,《女神》一出版,作者就买下此书,当即读过一遍,待《草児》出版后两相比较,心有所感,遂记于《女神》书页,并附记“粗读一过”《女神》的时间以为纪念。

郭沫若的《女神》,是中国新文学运动初起阶段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中国现代新诗发展史上具有奠基意义。中国现代新诗最早的倡导者和实践者是胡适,他的新诗集《尝试集》先于《女神》出版,但《女神》问世之后,胡适认为《女神》比他的《尝试集》好,《女神》中的诗篇“才是真正的新诗”。康白情(字鸿章,18951959,四川安岳人)也是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著名新诗作者,《草児》也是中国现代新诗发展史上不能忽略的作品。据说,郭沫若第一次看见康白情的白话诗,还曾“委实吃了一惊”。然而,在常见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或中国现代新诗史著述中,从“诗意、诗景、格式”方面将《女神》与《草児》加以比较、评论的文字实不多见。这则《读后感》的作者,赞赏《女神》的“诗意诗景均佳”,认为其“格式”先“略嫌简单”后“趋复杂”,表明郭沫若诗艺的进步;然而,即使如此,《女神》“终逊”《草児》。不同的读者基于种种原因,对于同一部文学作品往往会有不同的兴趣和评价;同一位读者,由于主客观状况的变化,对于同一部文学作品,时常也会有不同的感觉与看法。这是司空见惯的正常事。姑且不辩《读后感》作者对于郭沫若、康白情和《女神》、《草児》的看法、评价是否正确,能从这则《读后感》知道,在新文学运动初期尤其在中国新诗初起阶段,有一位具有一定艺术鉴赏水准的读者,对于《女神》和《草児》的艺术得失有他独到的看法与评价,他的看法与评价与后来许多文学史著述的不尽相同,有趣吧。

 《读后感》之二,书于书页的右侧边际和印刷文字下端,看上去像“见缝插针”。这则《读后感》没有直接谈《女神》,却谈到作者一位朋友的白话新诗创作,或许因为《女神》也是白话新诗作品集,引起作者的联想,也就即兴写在《女神》书页上了

吾友朱东润,曩甚不然白话新体诗,近则亦习为之,其诗多言哲理。此君虽习文学然可必其将来将由文入哲也。朱诗不脱西洋诗胎息,然其趋势之将别为一派固已可见矣。且观其後。

      这则《读后感》令我感兴趣的首先是作者的朋友“朱东润”,以及这则《读后感》似乎专为这位朋友而写。根据《读后感》提到作者这位朋友“习文学”、诗作“不脱西洋诗胎息”推测,此“朱东润”很可能即1950年代后任教复旦大学的著名学者朱东润。

   朱东润(18961988,江苏泰兴人)1907年到上海读小学,刻苦勤奋,成绩优异,1910年升入中学,1913年秋赴英国留学,1916年初归国,先在上海任《中华新报》编辑,次年赴广西任中学教师,1919年夏至1926年在南通师范学校任教。

《读后感》说,朱东润早先对于“白话新体诗”没有好感,但在《女神》问世前后一度热心写作,其所作诗篇“多言哲理”、“不脱西洋诗胎息”。我对朱东润先生的情况了解不多,他早年写作新诗的情况,在仅见的《朱东润年表》中未有记载,不知在先生生前的自述中有无披露。《读后感》中还谈到朱东润当时的新诗作品,已显露“别为一派”的端倪。联系作者评论郭沫若、康白情新诗作品的内行与水准,朱东润的新诗作品能为《读后感》作者有所肯定,且有不无自信的期待,至少也具备相当的艺术水平吧。然而,目前可见的许多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新诗史著述,均鲜见有关于朱东润新诗作品的记述。朱东润当时的新诗作品发表在哪里?究竟有多少?真希望知道的人能告诉大家。这则《读后感》也为深化与扩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深入与扩展朱东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启发和线索。

《读后感》的作者凭据朱东润新诗作品“多言哲理”现象,断定朱东润“将来必由文入哲”(原文的语病可能因为即兴而写,未及细酌,可以谅解),也是有趣的预言。朱东润先生回国后不久便从事教学工作,热心写作新诗的时间并不长,三十岁后致力学术研究,逐渐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历史、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历史的著名研究者。文学创作以形象思维、激情、虚构为必备要素和特征,学术研究以抽象思维、冷静、实证为必备要素和特征。由于必备的要素和特征,致使人文科学的学术研究在一定意义上可以归结为广义的“哲学”。朱东润后来没有成为著名诗人,没有在新诗领域“别为一派”,这是《读后感》作者“且观其后”的看“走眼”。然而,朱东润陆续出版了以《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陆游研究》、《张居正大传》为代表的一系列学术专著,成为独树一帜的著名学者,却印证了《读后感》作者揣测其“由文入哲”的预言。您说这有没有趣儿,这位作者的眼光厉害不厉害。

《〈女神〉读后感》的这位作者姓何名谁,我不知道;他是何方人士,我也不知道。同朋友说起这篇《读后感》的作者,我们都觉得此君懂文学,治学问,有见地,非平庸之辈,而且似乎比朱东润年长些许。如果有谁能破解这位作者的身世悬疑,不也是一桩学术趣事儿和益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