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8-09-01
【类型】报纸
【作者】韦泱
【简介】与姜德明先生相识,自然是恩师丁景唐老的牵线。那年,丁老知我将去北京开会,高兴地嘱咐我:去看看姜先生吧。说着就把姜德明的住址抄写于我。时间过了近二十年,姜先生也已年届九旬。闲阅他给我的十多通书信,虽纸张各异,大小不一,却载着他满满的友情,从中可见他的文心德艺。“淘书,我们是同好”那年,我出版第一本书话
【全文】
与姜德明先生相识,自然是恩师丁景唐老的牵线。那年,丁老知我将去北京开会,高兴地嘱咐我:去看看姜先生吧。说着就把姜德明的住址抄写于我。时间过了近二十年,姜先生也已年届九旬。闲阅他给我的十多通书信,虽纸张各异,大小不一,却载着他满满的友情,从中可见他的文心德艺。
“淘书,我们是同好”
那年,我出版第一本书话集《人与书渐已老》,承丁老作序鼓励,序中他为我树立了三大标杆:唐弢、姜德明、朱金顺。我初习书话,学习他们是必须的。
唐弢曾在上海生活与工作过,上海解放后的第一本文学期刊《文学新地》,就是他创办主编的。对唐弢先生,余生亦晚,未及亲炙。当然,读唐弢的书话作品,也是一种极好的学习。看来,与钱锺书说的相反,见过蛋而想见下蛋之鸡的人还真不少。虽曾错过了“初一”,岂能再错失“十五”,我就从与姜先生认识开始,走上书话写作之路。
每次,趁去北京出差时,就到姜先生府上拜见,总能听到他讲当年逛各色书店、淘廉价珍本的往事。他说年轻时在天津,是天祥商场旧书铺的常客等等,讲到得意处,他还会起身,从书橱内取出当时淘得的旧版本,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于我而言,如提壶灌顶,如饮甘醇。
不但面对面地听他讲述,在通信中,他也会情不自禁与我唠起往日淘书的好心情,他还多次在信中谈到:“文庙书市的确吸引人,我也去过几次”,去“文庙,同行者有(倪)墨炎、(陈)子善兄”。“天祥商场那里,当年也是杨宪益、王辛笛、黄裳、黄宗江等访书之地,我很怀念那地方”。如此等等,足显一位书人的殷殷爱书之心。
正如他在一封信中对我所言:“您也喜欢在地摊上搜寻新文学版本,可以说,淘书,我们是同好”。淘书前辈将我看作是他的同路人,令我欣喜满满,而我更是把姜先生看作是淘书路上的引路人,他的那些书话文章,那些版本书影,都为我这个后来者指清了方向。他还常常鼓励我:“祝你不断能淘到好书,多写一点书话”。他每从报刊上看到我的文章,就会在信中提及,我写丁景唐参与编辑的《时代文艺》,姜先生见之,就在信中写道:“《时代文艺》前所未闻,值得一写。您写沈寂编刊物事,我读后受益良多,以往太不重视了”。又在另一信中说:“刚读过您写邵燕祥诗集的文章,以为很好,道他人未道,又用事实说话,内容也很集中,给人印象很深”。“写文宗山一篇也很好。我不一一列举篇名了”。他不仅给予鼓励,还常常直接给我提供珍贵的写作资源,那就是民国版珍本了。一次,在他家闲聊,告别时,他说等等有本书送您,就从书桌上取过一册旧平装,我一看,是过去《良友画报》总编辑马国亮的《露露》,自喜不待言。还有一次,他寄来一册旧书,附信说:“手边有本小册子,战后在上海出版,是揭发股奸的,您或有兴趣。我当时可能考虑到有谈张善琨的事,才以三角得之,现送您保存”。姜先生知我在金融机构工作,喜好收集和写作这方面史料,可是正中下怀噢。
复信,前辈文人的礼数
我每次给姜老师写信,或请教新文学版本问题,或寄赠相关书籍给他,都能及时得到回复,让我消除不安之心。这堪称老一辈文化人礼数周到的高尚风范。
有一次,我在旧书店淘得三十二开本的小型期刊《萧萧》,包括创刊号共计三册,因对此刊不甚了了,就写信请教了姜老师。没过几天,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上说:“《萧萧》小刊购存近四十年,当初承唐弢先生告诉我是金先生所编。我与金先生有过联系,是约他写稿的。便中希代致候,祝他平安健康”。这金先生即是文史大家金性尧前辈,缘此,我在拜见金老时,详细了解他当年编《萧萧》的经过,我便写了书话小文《金性尧与<萧萧>》。
还有一次,得姜老师来信,嘱我在上海找一本《沧海往事》,我手头正好有一册,赶紧先寄往北京,他收到后,马上给我来了回信,说“这么快收到《沧海往事》,很意外。高兴之余,知道是您的藏书,不敢掠美,我读借后即奉还如何。这样的好书,理应广为流传,书店对它太冷淡了。又,《沧海往事》收有我的三封信,我也是见了书后才知道的。总之,清阁长辈是一位值得怀念的人物,我很尊敬他”。
这本书信集,是赵清阁去世多年后,由热心人帮着编印的。一般说,出书前应征得书信作者同意,书出版后应给作者寄样书等,可姜德明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看到此书入选了他的三封信,丝毫没有责怪出版方的情绪,有的只是称赞这是一部好书。可见姜德明先生的宽容大度,老派文人的谦谦之态。
感恩,他总是记着别人
由于长期在媒体工作,又有机会公差,所以,姜先生对上海并不陌生,也有不少文友。比如丁景唐,姜先生总是在信中附言问候,有一次,他出版了新著,就让我转交,信中说:“随函附上拙作二册,一册赠您,一册代转丁景唐先生。知您常去丁老家,实在麻烦您了,在此深致谢意”。
在另一次信中,姜先生也谈及丁景唐,他写道:“景唐兄最近赠我上海书店出版的《百年书业》等三书,史料丰富,很有用。我已专函致谢。您常见他,甚羡。以他的经历和见闻而论,他也是一部活字典”。
我有一篇写文史收藏家瞿光熙的文章,也曾征求过姜先生意见,引起了他的愉快回忆:“关于瞿光熙先生,我到上海南昌路他的府上访问过他,他给我看他收藏的晋察冀解放区出版的《北方文化》,是成仿吾主编的,可惜不全。此刊我也不全。北归后,我给他寄去他缺的几期,是否他就收全了,我不记得了。又,初版本的《鲁迅先生纪念册》是他在上海旧书店发现了一本,为我留下,我及时从店里邮购来。总之,这是书友之间的一点情谊吧。当然,我们之间也是编者与作者的关系”。五、六十年代,姜先生在主编《人民日报》副刊时,刊发了瞿光熙等许多作家的书话作品,使这一文体在文学界和读书界渐成气候。
上海旧书店吴青云老先生是我的“忘年交”,与吴老接触久了,觉得如今这样熟悉旧书业的老人已凤毛麟角,就写了一篇《旧书业的“老师”》,想到他常与我谈起姜先生,就把此文寄给姜德明征求意见,姜先生在回信中说:“大作写吴青云先生,很好。所引事实无误。可以补充的是1953年前后,上杂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戏曲理论丛书',其中阿英编《雷峰塔传奇叙录》、孙楷弟著《傀儡戏考原》、傅惜华著《曲艺论丛》等5种,后来一起得自吴先生手中,当时每种仅印二、三千册,很是难得。吴先生值得纪念,祝你写作成功”。在另一信中,他也写道:“吴先生待人宽厚,常常帮助别人,很有品格。我在与他交往中受惠不浅,可惜不能与他经常见面。望您与他见面时代我致候”。
对我信中提到一些上海文人,姜先生常在回信中致谢或代候。有一信中写道:“我同罗飞先生有过联系,但未见过面,更不知他编过《未央诗刊》。陈梦熊先生见过多次,不知他坐了轮椅。吴青云新年寄贺卡来,他是我最尊敬的贩书人。惜我无寄贺卡的习惯,便中望代我问候这几位先生。谢谢!”前辈文人总有那份知恩图报、相互关切的温暖情怀。
文风,在磨砺中成熟
我曾在《书话园地的耕耘者》一文中,写过姜先生的书话作品风格,这里不妨再啰嗦几句。
几年前,曾听人议论过姜先生的书话作品,大意说他的写作似乎简单,有点过时了。我却不以为然。
建国以来,姜先生追随和承继唐弢等前辈书话作家的优秀传统,是书话写作成就最大的当代作家(没有后缀“之一”)。并且,他影响和团聚了一大批书话界顶级作家,如已故的倪墨炎,以及朱金顺、陈子善等。姜先生的书话写作,是最具典范的史料性风格,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严格按版本实物来说事。所以,他的书话最得中国古典散文的精华,几乎都是短小精悍、耐读实在的范文。
姜先生写作书话不入窠臼,独树一帜,不重复别人和自己,也常常这样鼓励我。记得有次来信中说:“常在报刊上读您的大作,如最近介绍文宗山的《生活》,即无人写过的题目,我虽存有此刊,却一向未加注意”。没有独到发现,姜先生不轻易下笔。
写到这里,我想起唐弢先生在四十年前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望文生义、指鹿为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唐弢所指出的书话写作现象,直到今天,不是减少了,而是变本加厉了。
写书话文章,写的是关乎书的历史,是书的出版、书的作者、书的经历等等,实事求是是书话写作唯一的法则。不伪造、不夸大、不断章取义、不胡乱猜测。而实际情况是,研究不深入、下笔不严谨。这样的书话文章,怎能经得起读者和时间的考验。由此,我想到了姜先生,打开他的任何一本书话集,我们都可看出作者扎实的考据功力,以及简明扼要的精练文风。
今年五月,我借北京公干之机,仍欣欣然去往姜德明先生寓所,听他谈书话写作的甘苦及若干趣闻。姜先生刚从医院回家不久,人还很虚弱,胡子也已长出一大截,显得苍老许多。因是心中惦记着家中的老伴,他提前出院。他说“老伴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可见感情至深。姜先生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仍与我叙谈旧时淘书乐趣,可见爱书爱到了骨子里。因患帕金森病,姜先生以抖抖索索的手,在新出的《常读鲁迅》一书上为我签名钤章。这都是对后辈无言的关爱。我深感,书话之路漫漫,姜先生永远是我学习写作的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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