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中的幽默

【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       鲁迅杂文的一大特色在于他从来不板着脸讲道理,也很少剑拔弩张地怒斥强敌,许多文章谈笑风生,非常有趣。读来往往令人发出会心的一笑,在笑声里明白了道理,分清了是非,增强了信心。如果勉强分类,这样的笑可以分为痛快与愉快两类。鲁迅的讽刺往往是让人感到痛快的。他常常用的手法之一是反语。他说自己“好
【全文】

       鲁迅杂文的一大特色在于他从来不板着脸讲道理,也很少剑拔弩张地怒斥强敌,许多文章谈笑风生,非常有趣。读来往往令人发出会心的一笑,在笑声里明白了道理,分清了是非,增强了信心。

如果勉强分类,这样的笑可以分为痛快与愉快两类。

鲁迅的讽刺往往是让人感到痛快的。他常常用的手法之一是反语。他说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1925514致许广平)。一棍击中要害,对手往往迅即垮下台去,至少也得身负重伤,卧床不起。高长虹、曾今可等人遭到过这样的打击,都从此一蹶不振。手法之二是夸张,鲁迅将张资平小说学的“精华”提炼为一个三角形(《二心集·张资平“氏”的小说学》),称杨邨人为“没亲孝子”(《花边文学·青年与老子》),形容孔夫子周游列国时如何“饿扁了肚子”,到死后却一变而为“敲门砖”(《且介亭杂文二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在一篇分析清代文字狱的文章中,鲁迅说那倒霉的主人公冯起炎“着了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迷”,异想天开地上书乾隆皇帝,“想一举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结果大触霉头,遭到沉重打击,“后来大约单身出关去做西崽去了”(《且介亭杂文·隔膜》。按冯起炎案在乾隆四十八年,详情见《冯起炎注解〈易〉〈诗〉二经欲行投呈案》,《清代文字狱档》,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520529页)。诸如此类都不免夸张,但又都很真实。鲁迅说,夸张必须含有真实,而讽刺“大抵是写实,非写实绝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鲁迅的讽刺对事不对人,着眼点在于改良社会,推动革新。鲁迅说,对于社会的讽刺是很有意义的,“社会不变,这讽刺也就跟着存在,要打倒这样可恶的讽刺家,只好来改变社会”(《伪自由书·从讽刺到幽默》)。如果不是从改革社会出发,毫无热情,那么讽刺就变成冷嘲。鲁迅对冷嘲是不以为然的。

愉快的微笑则大抵是幽默的效果。何谓幽默,很难一言以蔽之,大约可以说是一种温和的嘲讽,是智力超过实际需要、身心健康和谐、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人生和社会的一种表现。讽刺总不免有些火气,多攻战之意,而幽默但见其和气,有着深沉的同情。鲁迅其实是极富于幽默感的人,他在家信中涉及到儿子海婴的时候,文字往往非常有趣,他向鲁老太太报告说,海婴看了电影之后,准备到非洲去旅游,路费已经攒下两毛钱了;又云,海婴认得一些字以后对老爸说,你有什么字不会写,问我好了。鲁迅用这样的语气写这些事,流露了对孺子很深的爱,也表现了对稚气的尊重和同情。读到这位旷世智者的幽默,不发笑是很困难的。

鲁迅杂文中幽默的成分远不如讽刺那么多,这大约是因为那时政治形势十分险恶的缘故,鲁迅幽默的才华被那个苦难的时代压抑住了。他甚至几次表示反对幽默,当然只是反对林语堂等人那种比较浅薄甚至无聊的幽默,而非反对幽默本身。鲁迅认为,如果没有改革社会的斗志,幽默很可能“掉到‘开玩笑’的阴沟里去”(《花边文学·玩笑只当他玩笑》)。而一旦变成油滑,趣味就低下去了。

鲁迅主张让幽默倾向于讽刺,这表明他对时局持严峻的看法,表明他对战斗的重视。但鲁迅写杂文并非没有幽默,不妨从他晚年的文章中略举几例,以发其凡:

1934年的《随便翻翻》一文有云:“无论是学文学的,学科学的,他应该先看一部关于历史的简明而可靠的书。但如果他专讲天王星,或海王星,蛤蟆的神经细胞,或只咏梅花,叫妹妹,不发关于社会的议论,那么,自然,不看也可以的。”可见历史书还是非看不可,他说有几种人可以不看,语颇幽默,涉及时弊,不无揶揄的微意。

1935年鲁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小说二集》作序,最后说:“十年中所出的各种期刊,真不知多少,小说集当然也不少,但见闻有限,自不免有遗珠之憾。至于明明见了集子,却取舍失当,那就即使并非偏心,也一定是缺乏眼力,不想来勉强辩解了。”这样行文不仅风度极佳,为自己留下馀地,而且也是对于选家长短的透彻议论。

1936年鲁迅作著名的《死》,大发议论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至于小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不觉得该受轮回,但此外也别无雄才大略,只豫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锭,先在冥中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福。假如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又有好子孙,那么,又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去算帐呢,只要很闲适的躺在楠木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过节,就自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这里自有骂世之意,然亦不乏自嘲。幽默与自嘲颇有关系,智者总是不惮于自嘲。

这些文章幽默隽永,读来津津有味;这些意思如果用平常的说法直白道出,那就容易显得淡而无味了。现在的杂文中深刻的讽刺好像不多,高水平的幽默尤少,大家都一本正经。不过要想幽默也真难,学鲁迅风险远大于机遇。数年前我曾用系统的反语写过一篇书评,原是唱颂歌的,不料编辑先生很严肃,不辞劳苦亲自动手将它改成一篇大批判文章,其改之不尽之处,在清醒的读者眼中,就成为作者(就是在下)思维混乱不讲道理的证据(详见《海上闲话》一书的后记,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版)。幸而被歌颂或批判的是一位老同学,铁哥儿们,否则我就惹大麻烦了。从此再不敢玩什么幽默,还是一本正经,以安全为第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