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拉茜有关的故事

【类型】报纸
【作者】葛原
【简介】        我自幼就喜爱动物。每每见到它们,便会叩及到心中那个最柔软的部位,便会唤醒我未泯的童心,便会让我充满爱怜之情。记得在那万马齐喑的年代,作为我,一个出生“低劣”的年轻人,我所期望的最佳职业就是能在动物园里当一名饲养员。与动物朝夕相处,与动物沟通感应,是在人类世界遭歧视的我,对动物世界所寄
【全文】

        我自幼就喜爱动物。每每见到它们,便会叩及到心中那个最柔软的部位,便会唤醒我未泯的童心,便会让我充满爱怜之情。记得在那万马齐喑的年代,作为我,一个出生“低劣”的年轻人,我所期望的最佳职业就是能在动物园里当一名饲养员。与动物朝夕相处,与动物沟通感应,是在人类世界遭歧视的我,对动物世界所寄托的希望。当然在彼时国家统一分配的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可能实现这个并不算太高的理想。然而我对动物,尤其是小动物的这份情感却一如既往。究其缘由恐怕应该还是来自那条叫作拉茜的狗。

    大凡儿童都喜欢听人讲述动物的故事,我那时当然也不例外,内中我尤其喜欢的是听母亲讲述关于拉茜的故事。因为在众多的动物主角中,只有拉茜才是真正与我有过接触的。

       拉茜是在我出生之前,父母从我舅母的亲戚、当时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校长沈嗣良那里领来的一条狗。它是一条警犬,坐着时有我家的写字台那么高,能听懂英语的指令。据说它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想来一定有过不平凡的经历。只是它不会说话,因此没有人了解它辉煌的过去。不知是如何拉茜“退役”后,“复员”到了沈校长的手里。那一年沈要去美国了,这条狗就来到了刚在上海建立新家的我父母这里。因为父亲“心里常常想,如果我有一个安定的家,我必须养一条狗了”(见《莱西的归宿》)。父亲似乎把养狗看作一个“安定的家”的象征。而那时正是他以为开始有了一个安定的家。

       初来时,拉茜是抵触的,拒绝饮食,以示抗议。是我父母以心相待、以诚相劝,终于使它意转心回,正式成了家庭的第三成员。每天一早开门它会自己出去方便,回家会轻轻用爪子敲门。带它外出,它就像是一位真正的绅士,目不斜视。即便遇到其它狗们的骚扰,它亦丝毫不予理会,总是一本正经走自己的路。父母对它疼爱有加,將最好的食物喂它,它也以自己的赤诚之心相报。它会叼着篮子去附近商店购买食品。还会抓老鼠和蟑螂,尽管对它的本职来说有些“多管闲事”,但对它的主人来说这无疑是帮了大忙。每当有客人来,它总是恪尽职守,毫不懈怠地关注着,一旦见到有客人带着东西出去,它就立即截住他们,一点都不讲情面。直至主人携物同出,方肯罢休。

       拉茜见证了我的诞生,它忠诚地守护着襁褓中的我。我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它就静静地守护在边上。一旦我有所动静,它马上会用自己的前脚踩动摇篮底座,哄我入睡。若有生人想靠近我,它就警惕地监视着,以免意外出现。夜阑人静,父亲总爱抱着我在写字台旁工作,它则安安静静地或坐或卧,在一边陪伴。可以想象那是一幅多么温馨安谧的“家”的画面!

       不久,父亲离沪。家中陷入困境,但母亲还是坚持收养着拉茜。尽管它的境况也大不如前。但是它不离不弃,甚至克制住食肉的本性,连泡饭咸菜都能聊以充饥。父亲走后,每次来信也不忘提及拉茜、问起它的生活细节。回信中母亲总会是把它的日常琐事一一告知。我想,在母亲的内心深处中一定也觉得有拉茜在,那个“安定的家”就还在!

       终于,不得不与拉茜分别的时刻还是来临了:我们由于支付不起原来的房租,要搬到我舅舅任职的圣约翰大学的宿舍居住。而那里是绝对不允许养狗的。当时邻居中有一位在宏恩医院(现中山医院的前身)工作的德国护士,劝我母亲給狗注射一种安乐死的针。因为以她日耳曼人的观念,拉茜与其将来或许没能找到一个好人家、与其将来或许会遭到虐待,倒不如化长痛为短痛,一死了之,以免不测。依我想,其实她之所以有这样的观念,还是基于她并没有把动物当作自己真正的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人类对动物生命的轻视和践踏。因为如果以同样的逻辑推理,那么每个人对未来的生命之路也都是不可预测的,为避免可能出现的不幸,是否也得注射一针安乐死,了断尘世呢。人类中很多不屑与动物为伍,不屑与动物比肩,即使同它们相处也很多是利用它们,或者将它们当作玩物。而没有看到它们其实和我们人类同样都是自然界的生灵,同样都拥有生命的尊严。

       当然我母亲面对一条如此鲜活的生命,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样的狠心的。于是在万不得已之下咬咬牙将它送了人。可是拉茜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忘却昔日的主人,不知如何它竟然辗转找到了我们新的居处,每每在圣约翰大学的篱笆外盘桓张望,一旦看到我母亲就欢喜雀跃,见她离开便依依难舍。哀求的目光似乎在诉说离别的思念,似乎在恳求主人重新收留自己。可是面对严酷的现实,母亲实在是爱莫能助。

       而让人难以料到的不仅是拉茜再没有回到这个家来。风云诡谲、命运叵测,在严酷的现实下,甚至连父亲也再没有回到这个家来。那个父母理想中“安定的家”随着拉茜的离去终于亦不复存在。那幅温馨安谧的“家”的画面就此在狂风暴雨中被彻底撕碎,同样被撕碎的当然还有我母亲的心。这幅在母亲短暂的婚姻生活中温馨安谧的“家”的画面从此便定格在她的脑海里,成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回忆,也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抚慰的创痛,足以让她一辈子咀嚼与回味;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把对拉茜的这份感情传承給了我,也让我对它寄托了眷眷的思念。于是,这幅温馨安谧的“家”的画面对我这个几乎没有体味过父爱、没有体味过完整家庭温情的孤儿来说,则成了我聊以充饥的画饼,成了我始终不再可能实现的梦境,也成了我终身无望的向往,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酸楚。

       虽说是在那样动荡的时刻连家庭都尚且不得不生生地拆开,更何况与动物的分离了。然而对于拉茜,作为它的主人、作为它的朋友,是一直感到愧疚的;我不知道,对于家庭,作为人夫、作为人父,父亲他又是如何思想的?(三十年的离别与三十年后惟一一次仓促的交谈又如何来得及吐露他久埋的心声?!)

       若干年前我居然在父亲的一篇文章里读到了拉茜!的的确确就是曾经在我父母那段短暂的婚姻生活中陪伴过他们、在我唯一的那段父母双全的日子里陪伴过我们的这条忠实的狗--拉茜。父亲这篇文章的标题就叫做《拉茜的归宿》(见《思与感》台湾文星书店出版)。文章中他虽然变动了拉茜的来历,虚构了一些背景资料,但是他没有更改它的名字,没有掩饰当时生活中的细枝末节。知情者还是一眼就能在字里行间见到拉茜的身影,追寻到父亲当年生活的印痕,嗅吸到那个久远时代的气息。父亲是在以一个作者的方式表达对拉茜的念想,也许他也考虑过,唯有用这种方式寄托自己尚存的情感才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家养的动物总会把主人当作自己的依靠,把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的交托給主人。孰不知人类往往也很软弱,人类的感情常常并不比动物高尚。妇孺常会將自己的希望寄托于丈夫、父亲,孰不知男人往往也很软弱,他们的感情常常并不比自己执着。我希望拉茜能理解它的主人,我也正试图理解我的父亲。随着一些资料的逐步浮出,我开始得知他鲜为人知的苦衷,并体谅他的这些苦衷。我觉得自己正在逐步对他理解,我希望自己最终能够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