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作家散文中的月

【出版日期】2018-07-01
【类型】报纸
【作者】陈釭
【简介】   古往今来,璧月恒悬,泱泱中华品月、吟月、话月情结至深,举世无匹。惊采绝艳,唐诗宋词中的咏月每每别出机杼。现代作家笔下的月似仍有可观,只不过前者膜拜、研究、掇英者无数,学士大家竞折腰,文献备盛,惟后者受关注甚少,不妨循声索句浅探之。散文是现代作家叙事、写景、抒情、论理最为得心应手的文体,因而在诸
【全文】

   古往今来,璧月恒悬,泱泱中华品月、吟月、话月情结至深,举世无匹。惊采绝艳,唐诗宋词中的咏月每每别出机杼。现代作家笔下的月似仍有可观,只不过前者膜拜、研究、掇英者无数,学士大家竞折腰,文献备盛,惟后者受关注甚少,不妨循声索句浅探之。

散文是现代作家叙事、写景、抒情、论理最为得心应手的文体,因而在诸现代作家所作的散文中,关于“月”的描写相当丰赡。

但凡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当代学子,朱自清《荷塘月色》中那段经典辞章必了然于心:“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    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其实,这位文坛高手在另外多篇散文中对月也曾有过绝妙的赞美。他在《温州的踪迹》中写道:“一枝交缠的海棠花……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 他在《松堂游记》中感慨:“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像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 他还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将月色和灯光做了一番比较:“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消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地上了柳梢头。天是蓝的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

鲁迅先生在人们熟悉的《故乡》中用爽朗、简劲的文字向读者推送出一幅极生动的画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而出现在其《秋夜》中的月则充满神秘感,那枣树上“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仿佛坚硬的树枝刺疼了柔润的月亮似的。

郁达夫在《古都的秋》中絮叨:“不逢北国之秋,已将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不过“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月”自然不可或缺。他在《杭州》一文里又特意披露了不同时节赏月之佳处:“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秋时幽赏: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故而,作为赏月行家的他,在《春愁》中宣称:“说秋月不如春月的,毕竟是‘只解欢娱不解愁’的女孩子们的感觉”。

孙福熙在《今夜月》中颇含抱信念的定义:“月光是不分等次的普照一切恩人与仇人的”,“以人心凶恶为可恨的人,能在月光下照见自己的心的凶恶,看月是洗涤心肠的好方法。”尽管中秋之夜他在京城北海观月看到的情景与旁人一样,是“高大的柳枝中间,白塔的旁边,一轮明月临水上。水边漪澜堂的灯火丛中,游人攒聚着等候花炮的起来”,但作者心中的月显然较眼中的月增添了许多意蕴,可是,他依旧满怀热忱地告诉人们:“桂子香飘的时节看这圆月,不是昨天或明天的所能比,也不是上月或下月的所能比的。”“您不要为了贪吃月饼而懒得出去看月。看了月回来吃月饼不晚,兔儿爷给你好好留着的!”

茅盾1940年12月写《风景谈》时忆及黄土高原:“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小米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倘若没有月,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致了。诚然,这里的月光与黄土高原,在当时的语境里确乎还带有另一层意思。

旅行途中,尤其水上旅行,极容易因撞见月光而引发作家们的幽思。徐志摩在《印度洋上的秋思》中遐想:“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植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伤了半晌,重复拔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脚踏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睡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叶灵凤在《北游漫笔》中记载:“船舷旁飞溅的浪沫,远处缓缓送来的波涛,黄昏时天际的苍茫,新月上升后海上那一派的银雾和月光下海水的晶莹,日落时晚霞的奇幻与波光的金碧错乱,实在使我见了许多意外的奇遇。” 焦菊隐在《西望翠微》中描述:“每当月明如水的时候,我便伫立在舫上,水中的浮影映着我眼珠晶莹,月光下面的松柏,都似仙侣。”哪怕是短暂的旅行,也同样会因月生情,如冯沅君在《明陵八达岭游记》中所写:“皎洁的新月,尤其多情,直送我回到学校,并显示了她的清丽的面目,时在窗前伴我的安眠。”

周作人1940年9月写过一篇《中秋的月亮》,从历史和民俗角度漫谈月和中秋,笔法冲淡,“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秋高气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觉得有意思,特别定这日为佳节,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大抵就是算帐要紧,月饼尚在其次。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普通称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

有时,月不仅可充作追怀故人、故地的画外音,甚至能成为一篇散文不错的起首和结尾。女作家方令孺写《忆江南》,以“天气真好。月光下,山川都像悬浮起来了”开头,收笔于“今晚因为看见月光下的山川太美了,诱我这许多的沉思。如果回忆只给我枉然的磨折,以后该学中古的修道士,不再抬头看山川之美了。” 丁玲《风雨中忆萧红》的结尾,便是“风雨已停,朦胧的月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巴金对月的看法有点与众不同,觉得人月会相互感应,他在1941年7月22日所作的《月》中写道:“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罢,这镜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继而又自语、发问、解嘲:“的确,月光冷得很。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会发出热力的。月的光是死的光。但是为什么还有嫦娥奔月的传说呢?难道那个服了不死之药的美女便可以使这已死的星球再生么?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镜中看见了什么人的面影吧。”读来着实令人大可咀嚼回味。难道月亮与作家间真会相互感应么?要不,张爱玲为何会在《童言无忌》中突然抛出“因为有月亮,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这句令人难以捉摸的话来呢。

哦,月不尽然是柔和、清丽、温馨的,在有些作家笔下却是压抑、凝重、悲凉的。

殷夫在《剧运的一个幼稚闯入者一九二九剧团》中写道“一个首夏的夜晚,从窗间偷进一些轻微的凉风,送来一片悲沉凄毅的远地笛声;天空上缓慢地纠缠着春烟样的云,散发般的烟;月亮似乎是深葬在这层叠的殓衣里,透不出她水银似的光辉来……”。此中的月亮似乎预示着作者自身的命运,两年后这位年轻英才血洒龙华。    

“卢沟晓月”在国人心目中无疑是凝重的,作为“燕京八景”之一,曾经那样美好、那样静谧,可是自“七七事变”遭日寇蹂躏后便成了国殇之痛。王统照在《卢沟晓月》中悲述:“血痕染过那些石狮的鬈鬛,白骨在桥上的轮迹里腐化,漠漠风沙,呜咽河流,自然会造成一篇悲壮的史诗。就是万古长存的‘晓月’也必定对你惨笑,对你冷觑,不是昔日的温柔,幽丽,只引动你的‘清念。’”许地山则在《忆卢沟桥》中哀怨:“我对于晓风残月一类的景物素来不大喜爱。我爱月在黑夜里所显示底光明。晓月只有垂死的光,想来是很凄凉的。”真是国破山河碎,志士柔肠断,超越了旧时游子吟月寄乡愁。

华夏文明赋予了月之丰富含义,骚人墨客衍化出月之万般风情,使我们民族成为世界上最有情怀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