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四老爷之读书及其他

【出版日期】2017-10-01
【类型】报纸
【作者】顾农
【简介】一鲁迅的小说主要写两类人:农民、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又称为读书人,所以写这一类人物往往要写到他读什么书,读得怎么样。《祝福》里的鲁四老爷“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监生从名义上来说是清朝最高学府里的学生,但当年可以花钱买到这样一个头衔,并不需要真的到国子监去上学读书。这种空壳子虽然往往学问很不行,但总算
【全文】

鲁迅的小说主要写两类人:农民、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又称为读书人,所以写这一类人物往往要写到他读什么书,读得怎么样。

《祝福》里的鲁四老爷“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监生从名义上来说是清朝最高学府里的学生,但当年可以花钱买到这样一个头衔,并不需要真的到国子监去上学读书。这种空壳子虽然往往学问很不行,但总算是大知识分子,很有面子的。

鲁四读些什么书,又读得如何呢?小说从“我”的角度写出了其人这两个方面的情形:

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

理学现在不大有人讲了,这两段妙文的妙处也就不大容易体会。请试为分疏如下:

字典和一般的书不同,不全就基本没有什么用了,因为它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查的。有什么字不认识、不懂,在那时只有查《康熙字典》,而其书不全就很可能查不到那个字。鲁四老爷平时大约并不查什么字典,就那么堆在案头而已。

《近思录》是宋儒朱熹(1130~1200)与吕祖谦(1137~1181)合编的理学入门书,内容为分类摘录理学先行者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世称濂溪先生)、程颢(1032~1085,字伯淳,号明道)、程颐(1033~1107,字正叔,号伊川)、张载(1020~1077,字子厚,世称横渠先生)四位大师的语录,凡十四卷,六百二十二则。朱熹在该书序言中强调地指出,此书只是提供一个入门的途经,初学者入门以后,还是要去读四君子的原著:

穷乡晚进有志于学,而无明师良友以先后之者,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如此,然后求之四君子之全书,沉潜反复,优柔厌饫,以致其博而反诸约焉,则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庶乎其有以尽得之。若惮烦劳,安简便,以为取足于此而可,则非今日所以纂集此书之意也。

而看鲁四的案头,绝无周张二程诸君子的著作,可知他正属于“惮烦劳,安简便”之流,是否入门尚不可知,而业已用“讲理学”来自我标榜。《近思录集注》有两种,一种是清儒茅星来编著的,另一种是江永编著的,不知鲁四所有的是哪一种。至于《四书衬》,乃是清人骆培编著的一部解释《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书,亦属入门读物。

《近思录》一书及其注释鲁四虽然读了,却未能消化吸收。该书卷一有横渠先生的语录九条,其中第四条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意思说鬼神是阴阳二气变化的产物,并不神秘,也不可怕。理学家胸襟开阔,不讲什么忌讳。死亡疾病乃是常见之事,尤其无须忌讳。而鲁四连这些基本的道理也还不能理解。他号称讲理学,而其实不懂理学。那时理学的信徒中这样的人不少

这样看来,小说里这两处似乎平淡无奇的叙述,都蕴含着丰富的内容,流露了作者对鲁四老爷深刻微妙的讽刺和批判。

在鲁迅其他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小说中,也往往写到他读过或正在读什么书,也都对表现人物都起到很好的作用,例如——

《孔乙己》里的主人公熟于《论语》,并且能够灵活运用,但这位旧式书生应试始终不成功,后来沉沦潦倒,成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可怜虫。

《端午节》里的方玄绰读胡适的《尝试集》,他是新派人物。

《在酒楼上》一篇里的吕纬甫先前在新文化运动中也曾很激进,后来却不得已在一个阔气的同乡家里当家庭教师,他对老同学介绍情况说:“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以后,老一套的东西又都出来了。

《高老夫子》里的历史教师高尔础(原名高干亭,后来仿俄国文豪高尔基之名改用此名云)当作枕中秘籍的是《了凡纲鉴》(明朝人袁黄编撰的通俗读物),中学里用的《中国历史教科书》他却不大弄得清楚。尔础高老夫子半路上去接一位辞职的历史教员的课,须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讲起,他感到很是郁闷困苦,因为“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国,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种,满肚子都是,一学期也许讲不完。到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了,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怨愤地吁一口气,再拉了《了凡纲鉴》来。”这位渊博的老夫子完全在历史学的门外,却应了贤良女学校校长之聘去当那里的历史教员——他真正内行的其实是搓麻将。

《孤独者》里的主人公,那个曾经出外游学、成了“吃洋教”之“新党”的魏连殳,在本村人看是一个异类;他读过的书应当非常多,读者所知道的是他有一部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他失业后变卖了)和若干洋装书;他的来客,则是些读过郁达夫小说集《沉沦》的青年。

《伤逝》里的主人公涓生,读的是易卜生、泰戈尔、雪莱……他对女友子君大谈这些人的著作;但后来却谈不下去,子君终于离开了他,并且匆匆死去了。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知道一个人读什么书,也就大体可以推知其人了。当然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极其复杂的,但到了小说里,往往专门就其比较直线比较典型的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