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骤然成名 终老怀才不遇

【出版日期】2015-11-01
【类型】报纸
【作者】陈学勇
【简介】   李君维在二〇〇五年出版的“东方蝃蝀小说系列“《作者自序》中说:“我于一九四五年发表散文,一九四六年开始写小说。” 学界便据此误定他写作起始于一九四五年,这一年《穿衣论》①发表于苏青主编的《天地》杂志。这个起始年份并不确切,早在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出刊的《嘤鸣》杂志②已分别登载了他的散文《缺了
【全文】

   君维在二〇〇五年出版的“东方蝃蝀小说系列“《作者自序》中说:“我于一九四五年发表散文,一九四六年开始写小说。” 学界便据此误定他写作起始于一九四五年,这一年《穿衣论》发表于苏青主编的《天地》杂志。这个起始年份并不确切,早在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出刊的《嘤鸣》杂志已分别登载了他的散文《缺了几位先生》《沙漠的歌声》。老人作此序时高龄八十有三,可能不再记得这两则文字,也可能觉得,它们刊发在他就读的光华附中校内刊物,时年十五六,文字幼稚,不免悔其少作,忽略不计了。《缺了几位先生》文字朴实,但不失生动。速写了他的中学老师,个个性格鲜明。那句“抗战把我们打在一起,同时也无情地把我们打得分开。”朴实里透着文字张力,透着浓烈情感。第二年的《沙漠的歌声》,如题目,明显烙上创作印痕。文字变为漂亮,作者家境尚可、又无丝毫坎坷经历的中学生,竟然“我爱孤独,一盏油火,一幢黑影伴了我,眼望着白云缓缓的漫散,蔚蓝的青天一块宝石,比一千一万寒冷的人心好。” 显然地“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李君维的文学人生由此而开启。

他正式从事文学创作是在大学毕业之后,写作路子也拓宽了。一九四五年发表于《礼拜六》杂志上的《怨女篇》,既非简单记叙,又非空洞抒情,而在世相议论,以后他的散文便以杂感、随笔居多,他小说题材特色,多摄取女性尴尬岁月,也在此篇见出端倪。另外一篇署名枚屋的《玉台新语》,是三四百字的短章,一九四六年刊小报《七日谈》,内容可谓他在《怨女篇》里女性观的补充。此后还写过《女人的算盘》(刊《中美周报》一九四八年二八二期),同样署名枚屋。枚屋虽不及东方蝃蝀为读者熟知,却是李君维用得最早最多的笔名。他解释:“‘屋’是仿刘大白的‘白屋’,避免一般名号中的‘斋’,求其僻,‘枚’只是好听好看而已。四六、四七年间,上海《世界晨报》几位同事如前辈姚苏凤等都叫我枚屋,我在名片上也印过这两字。”他的笔名还有东方玄、唐优。此时他还为电影报刊写了若干影评,《群芳谱》系列连载于《上海影坛》,“听镜录”系列和《美哉斯星吾心向往》载《水银灯》。这些散文、影评也都散佚在集外。

令李君维成名是他的小说作品,民国最后几年发表在诸多上海杂志。第一篇《河传》已出手不凡,庸人琐事的题材,新旧兼融的写法,满纸薄愁难与言说,如遥看的春草。不久他选辑了七篇结集为《绅士淑女图》,一九四八年出版名噪一时,八九十年代作为“海派”代表作品重印。它们写的全是上海故事,上海人情绪,“上海”的写法,学界归之为“海派”。

张爱玲乃海派翘楚,于是传闻李君维是她的“门生”,谓之“张派传人”门生、传人云云,均未必恰当。两人虽有圣约翰大学前后同学关系,但往来稀疏。尚未毕业的李君维,经同窗炎樱介绍拜访过学姐。他说,纯为好奇,绝非慕名,惹得张爱玲微嗔:“我又不是动物园的动物。”那时李君维也还没有想过日后做个小说家,而同学中、

何为、董乐山都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散文家、剧评家。他后来涉猎小说创作,与张爱玲也无多往来。李君维为编辑《少女》杂志登门约稿,张当面不言可否,事后一张便条辞谢个干净。可见,张、李谈不上师承,连广义的“门生”都难说,至多心有灵犀而已。不能说是这一位刻意模仿了那一位,充其量不谋而合。或者说,英雄所见,出自创作观的共识共鸣。再或者说,当时的一股创作风气使然。如李君维言,“这个风气不是革命家挽狂澜于既倒的魄力所造成的,因为它不是惊心动魄、轰轰烈烈地来的,叫人想也来不及想地随了潮流去呐喊。”(《张爱玲的风气》)李君维这么来看,要比“门生”“传人”之说更能彰显文学史本质。不过,李君维受张爱玲影响则无可质疑,甚或可以说,学姐新颖的笔法启发了李小说创作欲望,原来小说可以像张爱玲这么写。她写的人物和故事,譬如《半生缘》,李君维太熟悉不过,他为何不拿起笔来试试。一出手便酷似张爱玲,“东方蝃蝀”被传为张爱玲新用的笔名,小报乃有《真假张爱玲》新闻。虽然不及宣传的那般“刻意模仿”,但是两位小说家之间的渊源是不难看出的,读一读李君维那一篇《绅士淑女》就无需赘言。然而更需指出,尽管海派作家中李君维和张爱玲靠得最近,李君维自己的特色不宜忽视。张爱玲整体创作风格属于海派,说到人物形象,曹七巧她们,总脱不掉外地上海人的气质、神态。“海派”不等于“上海味”,犹如“京派”不是“京味”,京味最浓的老舍就不入京派之列。至于上海味道,李君维笔下,不论环境陈设,还是人物语言,再有情节纠葛,都比张爱玲“道地”(北京人说的“地道”)得多。那上海氛围、上海人做派,东方蝃蝀写足了,纵然深度难以比肩张爱玲。

君维与姚苏凤合作编辑的《少女》杂志是他一生唯一的编政,编得十分投入。积极向名家组稿,徐訏、郑逸梅、钱今昔都先后亮相。一群女作家新秀,东吴派的施济美、程育真,初露头角的郑家瑷、丁芝、张宛青、葭水,活跃的韦茵,竞相登场,甚而发表过梅葆玖一篇《我怀念着北国》——就是没有张爱玲。短短几年,李君维叱咤文坛,意气风发。凭借书香家教,加之教会大学栽培,李君维外文娴熟。毕业之年正在待业,见《世界晨报》上翻译家冯亦代的译文有误,随即在董鼎山编辑的《辛报》撰文纠错,竟得冯亦代赏识,顺利进了冯任经理的《世界晨报》社。后与金庸一起考入《大公报》,分在“国际版”。他于小说、散文、影评之外,兼顾翻译外国作者的时事评论,多刊《时与潮》杂志。

君维以他创作才华和小说特色赶上了民国文坛末班车,倘若拉下这一班,中国现代文学史还会不会记住这个名字呢?共和国成立,一九五年他移居北京。也许是写过影评,他进了文化部电影局;也许编过《少女》,他又下到电影公司编业务内刊。而《绅士淑女图》的成功,他的心仍沐浴着小说集余辉,该写的影评倒搁下了,稍一安定便拿出小说《双城故事》。可政治运动接连而至,上海不再是旧日的上海,读者转瞩工农兵高大形象,不屑一顾太太小姐们的陈芝麻烂谷子,李君维“只好收摊”。稍稍解冻的一九五六年春天,他技痒难忍,借百花齐放东风再拿出小说《当年情》。岂料形势瞬息骤变,反右运动袭来,他心如死灰,决计告别小说。五十年代这两次文坛一闪而过,李君维彻底消失了。

历史又总难预料,否极泰来,“四人帮”一朝垮台,真正的文学春天终于来临。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李君维先在“老家”香港《大公报》试笔,以闲谈中外电影、戏剧戏曲的随笔东山再起。有了感觉和信心,移笔上海《新民晚报》,报社副刊持编政的是他老朋友秦绿枝,发稿无阻,此报几乎成他晚年笔耕唯一园地,持续到二十一世纪初。回忆故知旧识,抒写读书感想,细看影剧门道,款款道来,又见仿佛年轻了的枚屋。《闲说唐大郎》素描能诗能文、亦庄亦谐的“小报文人”,脍炙人口。《隐与显》感慨达者求隐,穷者望显,道尽人生甘苦。这些千字短文颇能遣怀,但终究很不过瘾,于是创作了上万字的小说《芳草无情》,一九八三年连载于《新民晚报》。意犹未尽,此作再扩充成相当像样的近二十万字的长篇了,易名《名门闺秀》,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付梓。李君维从未有过这等宏篇巨构,内容、风格依循《绅士淑女图》延续,如小溪流水,微波微澜,当年韵致愈发浓郁,主人公将投身抗日洪流的结尾倒是他小说里从未有过的亮色。耗去这么大热情和精力,竟未能激起期待的文坛反响。时值各种文学新思潮竞相登场,那是弄潮儿的时代,李君维不是弄潮儿。再过将近十年,李君维又创作了中篇小说《伤心碧》,此为他小说收官之作,仍旧是主流外凡人琐事,艺术更为圆熟,也更像张爱玲了。可有学者认为“君维先生的小说是今不如昔”,甚至“有几分鸳蝴”。哪里是“鸳蝴”呢?才华这无影的东西如有形的黄花,不宜过季,李君维过了季。散文是写得越来越老到了,《且说炎樱》说活了张爱玲这位知友,又为读者提供若干生动史料。此文作于二零零四年,未在报刊发表,直接编入散文随笔集《人书俱老》。评介拙著《林徽因寻真》的短文登在二〇〇五年《新民晚报》,大概是他最后见诸报刊的文字。

二十世纪末,东方蝃蝀出土文物似的被几位学者发现发掘出来,竭力称道,七八十岁老人大有知遇之幸。《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吴福辉执笔部分评论东方蝃蝀,“他用一种富丽的文字写出十里洋场上旧家庭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园的难以寻觅,文体雅俗融洽,逼似张爱玲,透出一股繁华中的荒凉况味。”由于知音学者推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东方蝃蝀小说系列”;岳麓书社付梓他短文集子《人书俱老》;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与研究中心”举办了东方蝃蝀创作研讨会;陈思和藉主持《上海文学》编政之便,组织“东方蝃蝀小辑”,拟发他一篇旧作,配一篇评论一篇访谈。后因陈思和突然离任,不了了之。一时媒体追逐采访,东方蝃蝀二度开梅。

老人欣慰自不言而喻,欣慰里却不无些许苦涩。他明白,此一时的热闹均来自遥远的东方蝃蝀,并非《名门闺秀》《伤心碧》的作者。尽管江郎没有才尽,文采依旧,署名李君维的这两部中、长篇小说,篇幅远超过东方蝃蝀的数倍,毕竟李君维的才华属于逝去的年代,当不难理解他宣称:“时代已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好像定格在二十世纪,我的手表停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

    他的人生进入黄昏,老人精力越来越衰弱。他致笔者信里一再叹息:“近来越来越感到日益老化,散步,买菜,生活琐事,一天天就过去了,好像看书的时间也少(看得也慢),想写点什么,总是找不到一块整时间。” “我进入本世纪即感到笔墨枯竭,体力日衰。目前一般应景文章(或如你所说“不淡不咸”的文章)已不想写,想写的文章,总感有气无力,奈何奈何,只好呆坐、看书、冥思……”“已有一年多未发表一个字,奈何奈何。”他有感于“现在小青年很难理解陈白露这样的人物。”也怀疑那么多张爱玲粉丝能够读懂张爱玲多少。因而想写本谈谈张爱玲的册子,取笺注文体,辅以读解文字,帮助年轻人切实了解才女和她的作品。壮志未酬,此著不过是未得实现的夙愿。已刊出的《张爱玲笺注三则》便是其中的部分,可见一斑。他还想撰写本回忆录,“我一生平凡平淡,但也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战、内战、新旧政权改变、历次运动、十年动乱、十里洋场……不是无可叙述,可是如何写好,是个难点,我一直在想而未想好。”写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这部分生命渐渐消陨,那些夙愿仅仅是夙愿了。

写作本是他寄托、遣兴、抒怀,不能写作,他孤寂得很。“我的朋友大部分在上海,这里几个朋友病的病,去世的去世了,无人可谈天,只好跟书本交流,不过往往是单向的。” 幸好还能阅读, 除赠阅的《新民晚报》,订阅了《读书》《文汇读书周报》。我在《新民晚报》和《文汇读书周报》的文章他都能寓目。后来《读书》渐趋学院化,他吃不消很费劲的文字,无奈放弃了。耄耋老人经常跑书店,挤在书架前浏览、寻觅,不时推荐书目给我。他爱读林徽因、凌叔华,杨绛。“我读凌叔华的《古歌集》(凌叔华自译汉语)虽仅看到两章,自能领略其情趣,自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其蕴意。”(《〈喜福会〉与〈古歌集〉》)林徽因剧作《梅真同他们》在他是“常读常新”。发表过两篇杨绛小说的书评《读〈玉人〉》《看〈洗澡〉》,赞赏有加。

“单向的”阅读终究被动,李君维渴望交流:“老年人闲居家中,与外界往来甚稀,偶有知友来信,生活中似多注入一点活水。”我知道的,北京止庵,上海陈子善,南通严晓星,南国沈胜衣,皆他喜与聊聊的书友。笔者得以拜识老人正是藉之于他此种心态。《新民晚报》刊出署名李君维文章《梅真下落不明》,记述当年杂志连载的林徽因剧本,没有读到最后一幕,不详主人公梅真结局,六十年过往不能释怀,希望学界发掘出第四幕以偿夙愿。其时我不知李先生何人,作《梅真抗战去了》投稿报社,除说明剧作因抗战爆发未得完篇,另外借此说事,指出正热销的某本林徽因传记,虚构此剧上演盛况,沈从文等诸多名流前往观看,均属子虚乌有。不多日子我得一册东方蝃蝀著《绅士淑女图》题赠,诧异李君维何以代东方蝃蝀送书。纳闷间又得《新民晚报》编辑全岳春先生转寄他来信,溢美拙文:“短短千余字有叙述,有评论,有考证,内容充实;小小篇幅一波三折,疏密有致。稍有不足之处,‘梅真抗战去了’一语未说明出处。”有幸从此与老人结为忘年交,受赐手札近五十通。这一年李君维七十七岁。

老人和我通信, 每每指陈文事时弊。李欧梵续作《倾城之恋》的《范柳原忏情录》,细节多不符当年上海习俗,李君维不免微词:“《倾城之恋》是写实的,李先生这部小说是‘现代后’的……何必以《倾城之恋》为依托。”对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忆》传播徐志摩父亲与张幼仪绯闻,尤为腹诽,斥其太不厚道。他到自己的小说,褒是褒贬是贬。《绅士淑女》“文字是非常幼稚,就改。现在明白了,既已成出土文物,再涂涂改改,就变四不像了。”《双城故事》“从故事情节、人物刻划至语言文字都属下品,实在没有价值再刊了。” 满意的作品也坦言自喜,《玉如意》“堪可入目”,“《补情天》发表之前我颇踌躇。它发表于上海解放前后,是跨越五月二十五日的,故事情节也发生于前夕,这个时代背景似乎有点敏感。不过现在看来,处理这个敏感的时代背景,还比较恰当,没有正面涉及,也没有规避。当然这不是精心设计的只是碰巧吧了。经你点出“看野眼“之类,倒是海派十足,通篇也较流畅,很少做作。恕我自吹自捧了。”

其实李君维的为人内敛、拘谨、低调,因而一生平安。也就一生平淡,身处文化、电影界是非之地,经历批《武训传》、批《电影的锣鼓》、批《早春二月》,大批导演演员打成右派分子,直至革文化命的狂风席卷全国,他亦算幸免于难。 二零一五年八月作古,九旬有三,盖棺而未论定,《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评论是否为学人普遍接受,不大好说。其他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仍视若无睹。报刊没几篇悼念文字,他走得寂寞,和寂寞的生前一样。那般痴迷文学的人,竟出身经济学科,真错得一塌糊涂。老人大半生孤寂,非关名利得失,在于对文学、文史的至爱未得尽情满足。盛年写作精力充沛,因政治形势十多年无以动笔;逢盛世得如意读书,二三十载书友寥寥。居京城腹地,应该不乏书友,但他不擅交往,多失之交臂。李君维幸而不幸。七万言薄薄一册的《绅士淑女图》意外获得盛誉,幸也;此后数倍七万字的作品均遭冷遇,不幸。少年骤然成名,终老怀才不遇。前置身“臭老九”岁月,备受压抑;后落伍于时代向前,寡寡落寞。此境况或不只东方蝃蝀一人。

人才代代均有,各领各的风骚。李君维毕竟做过历史贡献的。哪家出版社慷慨,把他集外文搜集起来,和已经出版的几种作品,合并付梓一套《东方蝃蝀文存》,能说不值得么?

注释:

①据苏青《编辑后记》,原题为《人要衣装》。

②非校外一九三六年出创刊的《嘤鸣杂志》。

③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二日李君维致笔者信。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皆致笔者信。

④一九四六年只是说“简直张爱玲的门生一样”,见兰儿《自从有了张爱玲》一文,如今《外滩画报》有题《 访,“张派”传人李君维先生》。

⑤偶尔发表随笔,《大小羊子》《南国学识草木名》发表刊一九五八年和一九六一年《人民日报》,署名枚屋。

⑥个别篇章刊《解放日报》、《万象》杂志、《书与人》月刊。

⑦见余斌《文章与年纪》,载2008年12月10日《深圳晚报》。

⑧即大陆出版的傅光明译本《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