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初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一瞥

【类型】报纸
【作者】祝淳翔
【简介】 近年来,学术界对建国初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研究渐次深入,特别是2013年出版的杨奎松《忍不住的“关怀”》和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不迷信回忆录,而注重信函、档案等第一手资料的深入挖掘,兼推理充分,发前人之未发,堪称该领域的重要成果。此前,翻译家吴劳的回忆文章《“劳大”一年回忆》及张新颖教授的《沈
【全文】

 近年来,学术界对建国初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研究渐次深入,特别是2013年出版的杨奎松《忍不住的“关怀”》和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不迷信回忆录,而注重信函、档案等第一手资料的深入挖掘,兼推理充分,发前人之未发,堪称该领域的重要成果。

此前,翻译家吴劳的回忆文章《“劳大”一年回忆》及张新颖教授的《沈从文在革命大学》,可视为先声之作。最近又读及唐大郎刊于《亦报》的相关随笔,使我对知识分子在革命大学的遭际,有了直观的了解。

有必要先简述一些背景知识。平津解放后的19492月,华北革命大学在北平成立,校址在西苑,原傅作义部的旧营房。内设政治研究院,招生对象为党外民主人士及旧社会上层分子。这年726日,华北革大校长刘澜涛、副校长胡锡奎向党中央提交该校第一期的教育经验的总结报告,此报告的全文,后收入《胡锡奎纪念文集》。

收到刘、胡的报告后,毛泽东于85致电各中央局、中央分局,各野战军前委:“现在将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对于一万二千新学生短期班的教育经验的总结转发给你们,……我认为这个总结里所说的方针和方法是正确的。文件本身也是写得好的。”刘少奇也批示“拟继续扩大办下去。”次年66日至9日,党的七届三中全会在京召开。毛泽东在会上进一步指出:“对知识分子,要办各种训练班,办军政大学、革命大学,要使用他们,同时对他们进行教育和改造。”

鉴于革大的教学是历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首次,其意义不容小觑。如综合分析吴劳、沈从文和唐大郎三位在革大的经历,并作对比,能获取更周全而深入的理解。

吴劳(1923-2013年),本名国祺,江苏苏州人,出身工商地主家庭。19497月,吴在沪就读圣约翰大学,再过一学期即可获得学士学位,因受进步同学的鼓动,转而报考北平外国语大学,打算毕业后当外交官。孰料事与愿违,刚抵达即被抽调去劳动大学外训班学习,学成后将从事机密情报工作。面临意外打击,有人挂靴而去,吴劳则选择留下,试图“通过集中的政治学习,检验一下已形成的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

在行文中,吴文还提及沈从文和唐大郎,说他们都是“当时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的第二期学员”。195032,沈从文先入北京拈花寺华北大学,不久随建制转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为政治研究院第二期学员。沈在“革大”呆了近十个月,直到十二月,从校长刘澜涛手中接过毕业证书。

沈从文(1902-1988),生于湖南凤凰苗区,早年行伍,因爱好文学,靠刻苦自学,逐步磨练文学造诣,直至步入大学课堂。解放前不久,郭沫若的一篇《斥反动文艺》,将沈列入粉红作家之列,使之身心俱疲,经历了一次未遂的自杀。此时转入革命大学学习,精神上的苦痛还未完全恢复,整个人处于麻木状态。

说起唐大郎,他虽进过革大,倒非第二期。这一细节,吴劳的回忆略欠精准。读《奇热》(《亦报》1951.3.17)写唐大郎1951310坐在津浦路的火车上,由沪赴京。此刻,沈从文已毕业多月。又,《西苑杂记之六:宝石中的砂粒》(《亦报》1952.1.24)称:“学校的露天礼堂,是一九五零年修建完成的。画家苗子、郁风,在第二期政治研究院时,露天礼堂开始建筑,他们都曾帮助工人,搬运过砖头,等礼堂落成了,他们也毕业离校了。”显然,黄苗子、郁风夫妇才是与沈从文同一批的革大第二期学员。

提起入学原因,沈从文是因精神苦闷,听取朋友的劝说而去革大参加集体生活的。吴劳初时虽有被迫成分,但也有选择余地。那么唐大郎呢?

唐大郎(1908-1980)本名云旌,嘉定人。他是著名的小报文人,人称“江南第一枝笔”。翻阅《亦报》相关文字可知,解放后,大家普遍要求进步,随着“三反”运动的展开,改造的需求更为迫切。不过具体是谁介绍唐去革大学习的呢?据魏绍昌说唐大郎一九五二年间,闹过一次亏空,“夏衍为了帮助他冷静反省,解脱困境,便介绍他去北京‘革大’学习”,这一说法似乎时间上对不起来,恐怕真实性要打上问号的。另据时任《亦报》编辑部主任的沈毓刚说,唐大郎参加华北革大是经朋友介绍的。虽未明确姓名,却无外乎唐大郎在京的艺术家朋友:黄苗子郁风夫妇、吴祖光、胡考等人。其中黄、郁夫妇可能性较大,因为他们是唐大郎前一期的革大学长。

据《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招生简章》,该校报名时间自二月十五日起至三月五日止。唐大郎错过开学时间,迟了两个半月。入学之初,态度并不积极,曾坦言:“眼看人民政府的政治清明,我的老一套作风,不可能再有施展的余地,于是想着进革大去改造思想,只在改造生活作风,所以起初表现的是吊儿郎当,看见有些同学在刻苦钻研,我并不感动,我想他们用功,为了将来分配工作,我又不是‘寻生意’来的,我只要把生活改变,回到上海,还好孵到亦报社去。”好在,经过一两个月的耳濡目染,唐大郎即弄通不良的生活作风,来自不良的思想意识,因此首先要改造思想,前提是要认真学习理论。

提起革大的理论课程,或因太过枯燥已为《沈从文全集》编者所删。刘澜涛总结报告里略称,“以少而精为原则”,“以历史唯物主义为中心”,又以“三个问题为主题,即劳动创造世界、阶级斗争和国家学说”还需“配合中国革命基本问题及政治形势、国际主义、党史党纲党章等”。吴劳的回忆录只提及杨献珍的“社会发展史”和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唐大郎的随笔可略作补充,他还例举“社会思想意识”、“国家学说”、“政治经济学”、“新民主主义社会的财经政策”和“中国革命问题”等等。

在理论学习过程中,三人的接受程度各有所不同。吴劳年纪轻,记忆力强,理应吸收得好,但他却发明了“两部机器论”,即当面开一套机器,背后则开另一套。颇有些欺瞒、逃避的味道。沈从文写信给友人时,总说自己测验成绩在丙丁之间,自忖“对政治问题答案低能”。而从唐大郎在革大学习前后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理论学习的效果还是明显的。他甚至报名参加土改,虽因故未能去成,倒也能看出唐大郎的一片真心。

理论学习中有一处细节让我颇感兴趣,即学员及教员们如何看待中苏关系。吴劳忆及艾思奇替“老大哥”辩护,例如把一吨苹果与苏联换一吨钢材的问题,艾思奇解释说,苏联什么都不缺,因我国急需钢材,作为友好表现,才这样交换。唐大郎则谈及,当时有学员递条子,请孙定国解答“为什么苏联军队从前要驻扎在旅顺大连”。孙竟解释说:

如果胜利以后,旅顺、大连不是暂由苏联代管,而让美帝国主义进占,岂非更便利了帝国主义帮助反动政府的军事运输,更便利了帝国主义帮助反动政府打击革命、迫害人民吗?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这也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认识问题的问题。

 

诸多解释,让我们鲜活地体味当年“一边倒”政策的荒唐面。

革大在学习之余,较注重劳动锻炼,即由干部带头,全体学生一律参加,如“种菜、掏井、挖水沟、打扫楼院及厕所,并参加帮厨、修桥等劳动”。这些劳动,对年富力强的青年或许不成问题,可沈从文和唐大郎已迈入中年,他们的感受竟差异颇大。沈从文对理论学习无好感,认为是浪费时间,反倒不排斥劳动。他说,“别的事既作不了,也无可作,我就只有打扫打扫茅房尿池”,“也比在此每天由早五时到下十时一部分抽象讨论有意义得多”。而唐大郎虽并不介意“轻劳小动”,但也抱怨在革大的劳动强度过大:“吃重的自然是挑挑扛扛,一筐子砖头,两个人扛,走很长的一段路,遇到同扛的是一位健硕之夫,半路上我常叫救命”,“头几天我都肩膀上的皮,由红变紫,要脱下来的样子”。这种强调体力劳动的教育方式,作为一项重要经验,在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得以推广。通读《夹边沟记事》等书,我们会对那些因言获罪的知识分子,在物资贫乏的边远地区,因劳动强度过大而悲惨死去的情状,唏嘘不已。之所以其命运前后差别如此巨大,实因解放初,政务院(即国务院的前身)指出,“凡受雇于国家的、合作社的、或私人的机关、企业、学校等,为其中办事人员,取得工资以为生活之全部或主要来源的人,称为职员,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而“反右”之后,知识分子已统统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

三者行文中或多或少对革大的教员留有印象。吴劳所在的劳动大学外训班与革大的学员共享师资。他记得杨献珍和艾思奇两位,其中杨献珍讲课时照本宣科,感染力不足;而艾思奇则烟不离手,讲课富于理性。沈从文年龄最长,思维已固化,他对老师兴趣不大,倒是对一位老炊事员产生了极大好感,甚至动笔写了一篇小说《老同志》,七易其稿,仍以失败告终。而在唐大郎的心目中,孙定国令其印象尤深。此人出身军旅,退伍后投身革命教育事业。他体格伟岸,性格爽朗,讲课极富感染力,说话斩钉截铁又感情充沛。(可惜的是,这位教员的结局令人扼腕,他因支持杨献珍“合二为一”论,受迫害而投湖自尽)此外,唐大郎还提及校长刘澜涛,说刘校长亲自写了“忠诚老实”的参考文件,“用非常轻松的语句,而包含的政治意义,却是那么庄严”。

华北革大因学员众多,宿舍不敷使用,因此一般十几个人住一间房,两个人合睡一张床。同学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其结果是相互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足够令人挂念。

吴劳与同组同学王科一年岁相近,又都有英文底子,于是在一起学习过程里结下深厚友情。而唐大郎“千把个同学当中,唯一的老友只有吕恩”。吕恩是电影明星,前不久刚从香港返回内地,来革大后,态度异常积极。一次,吕恩出人意表地与唐大郎商量,说要替他擦皮鞋、缝补衣物,目的竟是想以劳动赚钱,然后全部捐献!

唐大郎还有位名叫黄有恒的同学颇值一提。此人“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已到莫斯科去留学,而且已经是中国共产党员。在莫斯科耽了几年,黄有恒回国来了,在国内进行革命工作,不知怎样一个疏忽,叫反动派捉了起来,解到南京,在监牢里关了一个时期,为了革命的意志不坚,竟向反动派屈服,虽然没有连累别人,毕竟立了‘悔过’书,才被反动派释放出来。”黄有恒原名黄平,是广州起义领导人之一。当时因俄文底子好,被人民大学请去。有一天新来了几个苏联专家,学校里派他替一个指导体育的专家担任翻译。谁知那位苏联体育专家,竟是黄有恒早年在苏联时所生的儿子!这件真事,被唐大郎记录在案。(《太偶然的事》,《亦报》1952.2.23)简直比小说还要巧。黄有恒之子黄健回国后长期担任国家田径队总教练,培养出多位打破世界纪录、亚洲纪录的运动员。他四十多年的教练生涯充满辉煌。

试问经历革大十个月的学习改造,学员们有否脱胎换骨呢?沈从文的学习成绩不佳,算是草草完成任务,效果并不怎么好。不过他已深切体味新社会不同以往的崭新面。而颇感讽刺的是,吴劳的“两部机器论”,虽使他顺利拿到革大的毕业证书,却因不服从工作分配而被开除军籍、学籍。

至于唐大郎,回沪后,他对“革大”的经历三缄其口,后来被逼不过,才说出当时在集体讨论的时候,曾有女同学义愤填膺,喊出口号:枪毙唐云旌!令他难以启齿。实际上,这种集体讨论即所谓“批评与自我批评”。某次自晨至暮,同学们足足批评了他六小时,说他在帝国主义占据上海时期,勾结青帮,拜流氓做“老头子”;在日寇侵占上海的时候,同一些汉奸交朋友交得像弟兄一样;胜利后又接近反动派的官吏、甚至特务……如此种种,已上升至政治问题。这样的批评会虽与“文革”时规模宏大的批斗会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已略具雏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