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评《阿Q正传》不能否定

【类型】报纸
【作者】袁良骏
【简介】最近,有位学者撰文,把周作人评《阿Q正传》一文否定了个一干二净。(注1)该文完全不符合周作人评《阿Q正传》一文的原意,也涉及了为何不以人废言的大问题,值得关注。第一,周作人评《阿Q正传》(注2)一文对鲁迅小说《阿Q正传》做了十分精到的分析。它指出: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
【全文】

最近,有位学者撰文,把周作人评《阿Q正传》一文否定了个一干二净。(注1)该文完全不符合周作人评《阿Q正传》一文的原意,也涉及了为何不以人废言的大问题,值得关注。

第一,周作人评《阿Q正传》(注2)一文对鲁迅小说《阿Q正传》做了十分精到的分析。它指出:

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里的主人公契诃夫是一个“不朽的国际的类型”,阿Q却是一个民族中的类型。他像希腊神话里“众赐”(pandora)一样,承受了恶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

周作人的上述论点,抓住了小说《阿Q正传》的精华和阿Q“精神胜利法”的本质,相当精辟。尤其他将阿Q与契诃夫加以比较,指出阿Q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点型”(即今所谓“典型”)。这是十分深刻而具开创意义的。周作人也探讨了《阿Q正传》笔法的来源,他说:

《阿Q正传》)笔法的来源,据我们所知是从外国短篇小说而来的,其中以俄国的果戈理与袭人的显克微支最为显著。日本的夏目漱石、森鸥外两人的著作也留下不少的影响。(在讽刺一点上)与英国狂生斯威夫德有点相近。

周作人的上述“探源”,既有世界文学的宏观视野,又有对作家作品的细微剖析,整个看来,也是切中肯  ,相当精辟的。说它“离题万里”是什么“苛评”,只能说是“闭眼瞎说”,或者根本没有看懂。

第二,周作人评《阿Q正传》时和鲁迅“兄弟怡怡”,并未“失和”,他不可能对兄长鲁迅发出“苛评”。

周作人的《阿Q正传》发表于1922319日的《晨报副刊》,即在小说《阿Q正传》刚刚连载完一个多月,周作人为什么如此快地写这篇评论?可以说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为“家兄”鲁迅的小说创作祝贺,《阿Q正传》较之《狂人日记》等,显然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二是支持沈雁冰先生的意见,反驳个别读者对《阿Q正传》的误读。当《阿Q正传》刚刚发表了四章(不到一半)的时候,一位署名谭国堂的读者给《小说月报》的编者沈雁冰先生写信,说《阿Q正传》“太锋芒了,稍伤真实”,“”讽刺过分,“令人起不真实之感”,“算不上完善”,等等。沈雁冰先生在回信中态度鲜明地批评了谭氏的上述意见,他说:

至于《晨报副刊》所登巴人先生的《阿Q正传》,虽只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来,实是一部杰作。……阿Q这人要去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格的结晶呀!

周作人和沈雁冰都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他们对小说《阿Q正传》看法出奇地一致,周文正是对沈氏复信的支持,也是沈信的丰富和延伸。当然,周文没说《阿Q正传》是“一部杰作”,因为他是小说作者的弟弟,是不能不有所避嫌的。

第三,周作人对《阿Q正传》的评述与鲁迅的自评完全吻合。

在《俄文译本<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注4)中,鲁迅说:“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是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这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就是沈雁冰所说的“中国人品性的结晶”,也就是周作人所说的“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鲁迅的《俄文译本<Q正传>序》虽然写于“兄弟失和”后,但他还是肯定了周作人在“失和”前的上述看法。同样地,周作人对《阿Q正传》笔法的挥源,也得到了鲁迅一再的首肯:

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也曾热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戈理和波兰的显克微支。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注5

显然,鲁迅的自述和周作人的分析是一致的。怎能把周文说成是“跑题”或“出位”呢?

第四,周作人笔下的“冷嘲”是讽刺风格,而鲁迅否定的“冷嘲”则是对《阿Q正传》讽刺风格的攻击。

周作人认为《阿Q正传》的讽刺风格是“冷嘲”而非“热骂”式的,他说:“《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因为它多是‘反语’,便是所谓冷的讽刺- -‘冷嘲’, 中国近代小说只有《镜花缘》与《儒林外史》的一小部分略略有点相近,《官场现形记》和《怪现状》等多是热骂,性质很不相同。”(注6)周作人这里对于“冷嘲”与“热骂”的分辨,也完全符合鲁迅的有关分析。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他高度评价《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却将《官场现形记》等归入“谴责小说”,评价不高。他说:

虽命意在于医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

然而,在《俄文译本<Q正传>序》中,鲁迅的确有对“冷嘲”的辩解。他说:

我的小说发表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位青年批评家的谴责,后来,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了可怕的冰块……

查鲁迅这段话写于1925526日,发表于同年615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31期。文中的“我的小说出版之后”,指的是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出版于19238月,新潮社)。“一个青年批评家”指的是成仿吾,他在《呐喊的评论》(发表于1924228日出版的《创造季刊》第二卷第2期)中只肯定《不周山》,几乎将《呐喊》否定光了。可见,鲁迅这段话和周作人毫无关系----周作人的《阿Q正传》一文发表一年半以后,《呐喊》才获出版。鲁迅所谈《呐喊》出版后的种种批评意见,皆非指周作人,而是另有所指。那么,为什么会把鲁迅对“冷嘲”的辩证与周作人文中的“冷嘲”混为一谈呢?皆因《鲁迅全集》1981年版第七卷关于《俄文译本<Q正传>序》的这样一条注释:

《阿Q正传》发表后,曾出现这样一些评论:如张定璜的《鲁迅先生》……冯文炳的《呐喊》……周作人的《阿Q正传》说:“《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因为他多是反语(irony),便是所谓冷的讽刺——“冷嘲”。

鲁迅正文是“我的小说出版之后”,而这条注文却变成了“《阿Q正传》发表后”,偷换了概念,硬是把毫无关系的周作人拉扯了进去。从学风上说,这是很不应当的。十分遗憾的是,在2005年新版的《鲁迅全集》中,这条注释只字未改,又原封不动地重新出现了。这条注释的错误,难免对青年学者产生误导。

第五,《周作人未自选入集的两篇文章》一文还把鲁迅对“谴责小说”的批评,张冠李戴地安到了《儒林外史》和《镜花缘》的头上。这种“硬伤”的出现,说明作者要么人云亦云,根本未看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要么“好读书而不求甚解”,根本没有看懂。无论如何,都是极不应该的。限于篇幅,这里便不再详谈了。

第六,由于周作人抗日战争中当了汉奸,成了民族败类,今天的周作人研究便出现了复杂性:既不能因为他五四时期的业绩而回避他的汉奸罪行,也不能因为他的汉奸罪行而抹煞他的五四业绩。他的论《阿Q正传》一文,正是他五四业绩的一部分,是不能随意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