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纪念卡缘起及萧军

【类型】报纸
【作者】丁言昭
【简介】小时候,每次爸爸下班,我总是盯着他手里提着的一捆书,只要书一放到桌上,我立即挑那些封面漂亮,书名有趣的书,有《一只想飞的猫》《芬芬为啥剃光头》《大林和小林》等。一直到那疯狂的年代,我在爸爸的书橱里,找到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一本本地读。当祖国的春天来到时,我开始跟着爸爸学写关于鲁迅、瞿秋白、左联五
【全文】

小时候,每次爸爸下班,我总是盯着他手里提着的一捆书,只要书一放到桌上,我立即挑那些封面漂亮,书名有趣的书,有《一只想飞的猫》《芬芬为啥剃光头》《大林和小林》等。一直到那疯狂的年代,我在爸爸的书橱里,找到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一本本地读。当祖国的春天来到时,我开始跟着爸爸学写关于鲁迅、瞿秋白、左联五烈士、左翼文化运动的研究文章。从研究鲁迅,扩大到与鲁迅有关的一些作家,其中就有萧红。

我看了很多萧红的作品及有关她的文章,一天,我突发奇想,如果我请见过萧红的人题签,一定非常有意义。于是我请爸爸的一些朋友帮忙,首先是木刻家戎戈先生为我刻了三枚萧红头像,然后又请王观泉帮忙,找其刚调到北京鲁迅博物馆的好朋友王世家到印刷厂,印制了精致的萧红纪念卡,有横的和竖的两种版本。接着,我就四处发信或登门拜访,请萧红的同辈人在纪念卡上题签。

这些都是热心肠的老人,很快就满足了我的要求。经过几年的努力,我已收集到丁玲、丁聪、巴金、丰村、孔罗荪、白危、田间、冯和法、叶露茜、沙梅、陈涓、吴朗西、吴似鸿、沈玉贤、杨范、周玉屏、季峰、范泉、姚奔、骆宾基、赵蔚青、姜椿芳、徐迟、徐微、高兰、高原、聂绀弩、黄源、萧军、梅林、曹靖华、傅秀兰、舒群、塞克、贾容、端木蕻良、戴爱莲、周海婴、梁山丁等四十位前辈题签的萧红纪念卡。

目前这些前辈都已成故人,萧红纪念卡更显珍贵。现在我写这组文章,以示纪念。

萧军

研究萧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找萧军伯伯,因为鲁迅写给青年作家的信,写给萧军和萧红的信是最多的。我知道萧军在北京,可怎么找呢?

爸爸说:“没关系,转个弯,保准能找到。”于是他写信给老朋友方蒙,方叔叔是位资深新闻工作者,在新闻研究所工作。我将我想知道的事情,另外写了信,夹在一起。果然不久,197938,方叔叔来信,告知萧军地址,并说,信是由《北京日报》的顾行转去的。同时,萧军的信也在同一信封里,那是用毛笔直书在宣纸上,共有四大张,写于197935。详细地解答了我提的六个问题,主要是讲他与萧红在上海住过的几个地方等。

在萧伯伯给我的信中,时时可以感觉到前辈对我们的期望和期待,和他们广阔的胸怀。他在1979315日夜写的信中说:“从剪影和信中来判断,我相信您是一位善良的、聪明的好姑娘。”“我们这老一辈的人,总愿看着青年一辈的人,像一棵美丽的花,一株成材的树……逐日成长起来,尽管我们遭受任何折磨和痛苦,我们愿意做一撮撮泥土,一滴滴水……提供出自己能有的力量以至最后的生命来使你们茁壮!”

同一封信里,萧伯伯送我一首诗,题为《忆故巢并序》,在序中说:“丁言昭同志函询1934年冬春间,我和萧红在上海法租界‘拉都路’所居诸处,除函复外,谨口占一律赠之。”

诗如下:

梦里依稀忆故巢,    拉都路上几春宵;

双双人影偕来去;    霭霭停云瞰暮朝。

缘结缘分终一幻;    说盟说誓了成嘲。

闲将白发窥明镜,    又是东风曳柳条。

   毕竟是老作家,惜字如金,对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一点也不含糊。1979年3月23日落雪之夜的信中,萧伯伯对我说:“请您把我寄您的诗改两个字:第四句的‘霭霭停云伴暮朝’伴字可改为‘瞰’;第六句‘说盟说誓了堪嘲’堪字改为‘成’字。”

信中对我做了“小批评”。那时候,我每写完一封信或者一篇文章,都必须由爸爸过目,帮我改过才发出去。给萧伯伯的信也如此。他说:“再写信,不必请您爸爸纠正或代改了,所谓‘童言无忌’您完全可以‘信口开河’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怎么说就怎么说罢。”以后我写信就不要爸爸改了,不过文章还是要改的,不然心里没底。

那时,我想让萧伯伯看看我的长像,于是寄了张照片。那是我穿了件大襟服装,围了个小兜兜,手里装模作样地捧了个碗,是我从家里找出来的白底蓝边的粗碗。你猜,萧伯伯是如何评价这张照片的?

“您很像一位东北的‘大姑娘’,只是‘土气’少一些,‘海气’有一些,所以只能算为都市的东北‘大姑娘’。那只碗也不大像‘东北’的(我指的是过去我幼年时的东北)。”

信的最后,萧伯伯风趣地写道:“这回好不容易凑写了两页稿纸,‘大作家’总是‘惜字如金’,这如按时价稿费七元一千字计算,也可拿到四、五元呢。”

在1979年4月10日的信里,萧伯伯谈到萧红喜欢美术之事,特别讲到萧红成名之作《生死场》的封面。

《生死场》初版封面是萧红自己设计的,线条简练,色彩强烈,一半红,一半黑,原先人们以为封面的上半部画的是祖国东北三省版图,拦腰一条斜线,宛如利剑将东北从祖国的土地上劈开。这可真是丰富的想象力啊!我本来也非常赞同这种看法,可是看了萧伯伯的信后,才明白这完全是误会。萧红作画时,萧伯伯就在旁边,记忆犹新。他说:

我记得,在她设计、制作这封面时,我在场,因为封面纸用的是紫红色,想要利用这纸本色,把封面做成半黑、半红的样子。算作代表“生”与“死”。当她用墨笔把双钩的书名钩出以后,正企图把二分之一封面完全涂成黑色时,我觉得这太呆板了,就建议她只把书名周围涂黑就可以了,不必全涂,就像“未完成”的样子就可以了。她听从了我的主张,就随便地涂成这个样子,它既不代表东北的土地,也非是城门楼子……如果说它“像”什么,那只是偶合而已。

 

《生死场》是“奴隶丛书”三部中的一本,由鲁迅作序,自1935年12月初版后,解放前重版了不下二十次。当时我想每一个版本的封面也许不一样,于是。1980年代我到上海图书馆去查阅旧版本的《生死场》,结果大获丰收。

重版的《生死场》封面装帧,有的与初版本的一样,但色彩不是红色和黑色,有的是白色和红色,有的则是白色和玫瑰红色,有的连图案也换了。如1945年11月容光书局十版的封面,是一幅木刻:一位瘦如干柴的妇人,头高仰,双臂蒙面,只露出痛苦的嘴。背景是铁丝网,表现劳动人民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

1947年2月上海生活书店二版的《生死场》封面,是一尊雕塑,题为《奴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作于1513年到1516年,藏于法国巴黎鲁佛尔博物馆(现翻译成卢浮博物馆)。

出版者选《奴隶》为封面,其寓意是很深的。《生死场》里一方面描写了挣扎在生死线上奴隶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喊出了不愿当奴隶的心声:“革命不怕死,那是露脸的死啊……比当日本的奴隶活着强得多哪!”封面体现了小说的主题思想。封面改用米开朗基罗的《奴隶》,还有另一层意思:改换了封面设计,却不改鲁迅先生把《生死场》列入“奴隶丛书”的初衷。这个封面设计绝对上乘。

另外,我在上图还看到一本《生死场》连环画,为1939年4月浙江丽水潮锋出版社出版,是大众战斗图画丛书之一,由张鸣飞绘制。这位年轻的美术家,在1940年代即得肺病去世,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多年。他在饥寒交迫、病魔缠身的困境中,出版此书,真是难能可贵。

我与萧伯伯通讯来往,没有见面,到1980年,爸爸到中央党校学习,我和妈妈王汉玉及二姐初中的班主任陆老师,一起到北京,才见了面。

10月的一天,我们和萧伯伯女儿约定在车站碰头,然后再去鸦儿胡同6号。那天晚上,街灯已亮,因为我和他女儿没见过面,也没约定什么暗号,就是见了面也不认识。我用沪语对妈妈说:“那能艾勿来啊?”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女声:“你是言昭吗?我听见上海话,想一定是你了。”“对,你是萧耘?”我们两人紧紧地握手。

到了萧家,满桌的菜肴,还有热腾腾的水饺,这是东北人接待客人的最高规格。席间,萧伯伯问:“你觉得我凶吗?”“原先,我觉得您挺凶的,与人打架,现在看见您真人,一点儿也不觉得。”

后来我又去了萧家,那是1980年10月18日,我们在鸦儿胡同门前、在什刹河边拍了好几张照片,萧伯伯边拍边开玩笑地说:“拍一张一毛钱啊!”我笑着说:“当然,当然,若干年后,这可是珍贵的照片。”

1981年6月,我到哈尔滨参加纪念萧红诞辰七十周年国际研讨会,再一次见到了萧伯伯。

为了参加会议,我准备了一篇论文:《萧红在上海事迹考》。我根据萧伯伯信上所说的,进行实地考察,并请朋友拍照。

两萧于1934年11月从青岛到上海,1937年10月离沪去武汉,期间萧红两度离开上海去日本和北京,在沪只住了两年光景,共住过六个地方:1934年11月至12月,两萧住在拉都路(现襄阳南路)283号;1934年12月底至1935年3月,住拉都路411弄22号;1935年3月至6月住拉都路351号,就是我家的后弄堂;1935年6月至1936年3月,住萨坡赛路190号(现淡水路2××号);1936年3月至7月,住北四川路(现四川北路),据萧伯伯回忆,在“永乐里”,最近发现四川北路1999弄“丰乐里”,比较靠譜;1937年1月至10月,住吕班路(现重庆南路)256弄×号。

在哈尔滨,我把照片拿给萧伯伯看,有的一看就觉得对,有的吃不准。

1986年10月,萧伯伯与夫人王德芬到上海来,23日到我家里,由爸爸、妈妈接待,拍了照片,萧伯伯坐在爸爸旁边,只见他上穿米色的风衣,下着一条黑色练功裤和跑鞋,双手扶着拐杖。爸爸穿着西装,平时爸爸不是这样打扮的,衣着很随便,只有会见贵宾时,才穿西装。王阿姨也穿着浅灰色风衣,妈妈穿咖啡色两用衫,他们四人显得那么和谐、那么亲切,简直可以参加摄影展览会。可惜我不在场,那时,我到泉州参加第一届国际木偶节,后又去徐州参加瞿秋白的研讨会。

在这之前,1979年四次文代会期间,爸爸与萧伯伯见面,并上他家去,1986年11月3日萧伯伯写了一幅字送给爸爸。这是萧伯伯在1986年到上海参加鲁迅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会,路经杭州,适值鲁迅先生铜像揭幕典礼,吟诗一首:“铜范铁骨铸精神西子湖边认自真百代秋读‘呐喊’行吟泽畔斯何人”。

后来爸爸将这幅字捐给了左联纪念馆。

1982年11月6日萧伯伯为我的萧红纪念卡题诗一首,是他在1932年赠与萧红的,诗如下:

浪抛红豆结相思,    结得相思恨已迟;

一样秋花经苦雨,    朝来犹傍并头枝。

凉月西风漠漠天,    寸心如雾复如烟;

夜阑露点栏杆湿,    一是双双情倚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