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派”吴诗人及何善懋其人

【出版日期】2017-11-01
【类型】报纸
【作者】 吴心海
【简介】                                              最近读到1937年4月10日出版的北平《文化与教育》旬刊第122期发表何善懋的《国文教学法讨论会追记:又是一番新或旧,语与文之争》,该文记录了当年3月16日“上午十时许至十二时许,师大文学院国文系四年级举行‘
【全文】

                                              

最近读到1937410出版的北平《文化与教育》旬刊第122期发表何善懋的《国文教学法讨论会追记:又是一番新或旧,语与文之争》,该文记录了当年316“上午十时许至十二时许,师大文学院国文系四年级举行‘国文教学法’讨论会”的经过,其中提及:

一位不是咱们“习作组”的荣任“象征派诗人”头衔,曾发表写诗必合“三新”主义的吴君却从旁听席上起立致词了。吴诗人腰肢挺直,两手插入外套口袋,然后操着不纯粹的国音说:初中生作语体文是对的,高中学生却须知道文言文的作法,为的是投升大学或服务社会都需要得很,按照实用主义来说,高中学生练习文言文当无异议咧!
  
这一段叙述,引发了我极大的兴趣,因为我父亲吴奔星19377月从北师大国文系毕业,当时正好就读四年级!难道这段叙述和他以及他所在的班级有关吗?

翻开手头的一本民国廿三年八月编订的《国立北平师范大学一览》,420页后为“在校学生一览”,428页为“国文学系一年级”名录,总共25名学生,计王彩如(女)、王嵩龄、李守珍、张福泽(女)、吴奔星、刘若珠(女)、王颖、苏运中、程志学、王焕章、李化棠、王振华(女)、何贻焜、王毓骏、卢振华、高启杰(女)、高醒民、魏佩兰(女)、吴常义、刘肇彰、寇平(女)、赵西陆、王国栋、文琇和刘世昌。和上文开篇部分“本班同学二十余人在大学内学习国文几达四年”,基本符合 ,尤其是该文中还提及“尝著《曾国藩评传》的吾家一风君”,所谓“吾家”,就是和作者何善懋同宗,而恰恰何贻焜的字号为“一风”!更为关键的是,何贻焜19377月曾在南京正中书局出版有《曾国藩评传》(此书2013年又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再版)!

而在这25名四年级同学里,一共2个同学姓吴,除了湖南安化人吴奔星外,还有辽宁辽阳人吴常义。吴奔星大学时代写新诗,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吴常义是否创作过新诗,则不得而知。不过,上文中“曾发表写诗必合‘三新’主义的吴君”这一线索,无疑是判定这个“吴诗人”是谁的重要根据。查1937113出版的《文化与教育》旬刊第115期,有署名“吴奔星”的《诗的创作与欣赏》,有如下表述:

我以为现代诗应该努力与旧诗分家。其努力的途径,第一应有新意境,第二应有新比兴,第三应有新辞藻。有此“三新”,才能叫做“新诗”,可以说达到了理想的鹄的。如果“三新”不能完全达到,也必须有其“一新”或“二新”,如并“一新”而无之,则大可以搁笔。

由此可见,文章中荣任“象征派诗人”头衔的“吴诗人”,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就是吴奔星了。

我曾撰有《李金发与<小雅>诗刊》(载《中华读书报》2017年4月26日第7版)一文,其中提到:

 1940年10月28日,吴奔星应湖南省立衡阳乡村师范的邀请,“给初学写诗的朋友”作了一次演讲,题目为《诗的认识与写作》(家中存有此文演讲后的油印稿和发表稿残篇,无法确定发表刊物),明确提出以李金发为中心的“法国诗风派”,并把自己纳入此派:

法国诗风派——此派作风为缥缈。以李金发为中心,与之作风相近者,有戴望舒、废名、何其芳、施蛰存、卞之琳、路易士、吴奔星、李白凤、李章伯、林庚、伍蠡甫、水天同等。中心刊物,有施蛰存所编之《现代》、吴奔星李章伯合编之《小雅》、路易士所编之《诗志》,及戴望舒等所编之《新诗》月刊等,活跃时期约自“五卅惨案”,直至今日,犹方兴未已。

后人因为《现代》杂志的缘故,把以戴望舒为主的一些风格相近的诗人划为现代诗派,而把李金发等人归类为象征诗派。以被列入现代诗派的吴奔星为例,他的很多诗歌似更接近于象征诗派,因此“法国诗风派”的分类,可能更加符合新诗发展的历史实际。诗人路易士在2004年12月7日发表于《中央日报》“中央副刊”的《致诗人吴奔星》的“后记”里有“吴奔星的诗风,采取象征派与意象派的表现手法,大体上也和戴望舒、路易士等‘现代诗人群’的抒情诗颇为相近”的描述,这一点新诗研究专家孙玉石先生已经注意到,并在《吴奔星与一九三零-一九四零年代现代主义诗潮》(《北京大学学报》2012年一期)一文中提及,而专治诗学和现代文学研究的许舜杰先生,以笔名“秀赫”在《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4月号发表长文《我紧扼着“现在”之喉——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之父李金发》,也把吴奔星列为受到李金发诗风影响和启发的诗人。

从上述何善懋的《国文教学法讨论会追记:又是一番新或旧,语与文之争》一文看,吴奔星大学时代就有“象征派诗人”的头衔,虽然这只是同学之间的戏称,不过,也颇能够反映先父当年新诗创作的现实和当年大学中文系学生对于新诗的认知。

何善懋其人

关于何善懋这个人,200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潇湘絮语》(彭小峰主编;湖南省文史研究馆编),收录一篇《周小舟求画记》,其中有“周小舟1931年至1934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他原名周怀求,与何善懋、何贻焜号称‘三支笔’,在校内颇有名声。”

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一览》看,籍贯湖南郴县的何善懋原本比吴奔星高一级,是1932年入学,本应在1936年毕业。19361125出版的《文化与教育》旬刊108109合刊,发表有何善懋的《粉笔生活——答客问》,记述了何1935年春到1936年夏的生活历程——其请假休学期间在湖南某县城学校教书的情形。由此,似可推断何善懋因休学1年,最后和低其一级的吴奔星、何贻焜一同在1937年毕业

何在《粉笔生活——答客问》一文中,借校长介绍他的口吻,界定自己为“一个对旧文学有相当研究、新文学有相当兴趣的人”。他在这段教书历程里,在教科书尚未到齐的阶段,曾向学生谈及“现阶段国内文坛的大势,着重在几个新文艺作家的绍介,首先提到鲁迅、周作人、郑振铎、郁达夫,以次略谈施蛰存、戴望舒、老舍、巴金、沈从文,……等人。”

他还透露,因个人兴趣“稍偏于韵文”,讲课的时候除“教科书上的教材外,曾选些唐人的绝句,宋人的小令,和今人的新诗。……今人的新诗,选了《春水》《繁星》《猛虎集》《瓶》《昨日之歌》《望舒草》……几个集子。后来学生们有几位能够写各种体裁的诗歌了,这点很使我欢喜”。

最有意思的是,他在谈到课内教学的问题时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徐志摩的新诗《五老峰》:

这首诗本来容易讲,但尾巴上来一句,“……有朝山人在落林中过路。”落林二字不大好讲,假如是洛林,旁边打一直,那自然是山名了(其实也没有这山)。讲到此段,亏得我急生一计,权且说一下徐君用字的新颖,格调的欧化,办《诗镌》、《新月》的努力,在我国新文学史上的成绩与地位怎样。下课钟便救驾似的响了。额角上挤出几滴冷汗来!课后查考《志摩的诗》,落字下掉了一个叶子,“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好,讲得通也。

看到这里,我也不禁为之一噱!何善懋文中说所用教材是中华书局的《国语与国文》,果然,我在新国民图书社出版、中华书局发行的《新中华国语与国文教科书》第四册(民国十八年七月发行,民国二十年十二月六版)中看到选有诗人徐志摩的《五老峰》,末尾确实是少了一个“叶”字!

何善懋向学生讲授新诗,标明他确实对包括新诗在内的韵文有所偏好。甚至,他本人对新诗也颇有心得,曾在1937331出版的《京报》副刊《诗与文》第一期发表有新诗诗论《谭诗》!除了点评了戴望舒的《秋日》《野宴》外,还专门指出,他个人爱好读的诗歌有何其芳的《花环》《失眠夜》、李广田的《窗》《旅途》、卞之琳的《还乡》《古镇的梦》,因为这些诗“全不是枯燥无味的作品”!

遗憾的是,就我眼下目力所及,尚未看到署名何善懋的新诗作品。不过,我在《京报》副刊《飞鸿》《诗与文》及《小雅》上看到一个笔名“晓荷”的诗人,高度怀疑此人就是何善懋。比如,1937年5月19日《诗与文》“诗歌专号”刊登有署名晓荷的作品《无题》,诗末注明“二十五年于长沙”字样,和《粉笔生活——答客问》透露何善懋1935年春到1936年夏休学在故乡的时间不谋而合。《飞鸿》副刊由北师大学生和清华大学学生轮流编辑,晓荷发表作品均在北师大学生编辑期间;《诗与文》副刊是北师大国文系学生张友建和英文系学生陈绍鹏主编的刊物,作者也多半是北师大的学生。晓荷是北师大学生的可能性很大。

何善懋曾在《国文教学法讨论会追记:又是一番新或旧,语与文之争》一文中称呼何贻焜为“老哥”,表明对方年龄比较大,查《国立北平师范大学一览》,何贻焜当时已经26岁,何善懋只有22岁。由此我猜想,两个湖南老乡(何贻焜为湖南衡阳人)同学,又是同宗,年龄小的,被同学们称为小何,后来索性以谐音“晓荷”作为笔名,不是没有可能!此外,写有《曾国藩评传》的何贻焜在《诗与文》副刊上曾以字号“何一风”发表有《欧阳修之生平及其作品》,且他考入北师大前曾在湖南大学就读,所写《续文心雕龙》使湘中著名学者李少聃大为欣赏,经李推荐,在《长沙晚报》连载(见2011年6月4日《衡阳晚报》),均表明其兴趣并不在新文学上,“晓荷”基本上可以排除是他的可能性。

当然,我现在只是依据一些蛛丝马迹所做的推断,要百分之百确定“晓荷”的身份,可能还需要更多的直接证据或旁证。

关于何善懋大学毕业后的情况,资料不多。《郴县文史资料  第2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南省郴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8年10月),收录的《解放前县城教育史话》记载:

县立初级中学,于1943年下期开办。校址在东门外桔井观。开办校长李启礼,继任校长何善懋。……现为郴州市一中。

《郴县文史资料  第3辑  郴县解放史料专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南省郴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9年10月),有一篇《郴县党团合并和“革新同志委员会”》,透露何善懋曾是国民党“县立中学区分部书记”,在“国民党革新同志委员会”1947年夏成立时,担任过“文教委员”。

据《中华民国史 档案资料汇编 第5辑 第3编 教育 2》(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记载,1946年12月湖南省教育会曾召开第二次代表大会,何善懋为出席代表。

对于何善懋1949年后的情况,我是一无所见,当然也是一无所知。希望了解情况的师友,能够提供线索。

 

最后顺便再说一下,何善懋的文中描写吴诗人“腰肢挺直”,是我父亲的一个最大特征,所有听过他讲课的学生,都对吴老师腰肢挺拔有深刻印象,老人家八九十岁的时候,腰杆都比我挺拔!
 
  江苏作家海笑撰写的《 老当益壮的吴奔星》(《群众》1995年第4期),开篇就如此描写:

远看,是一个修长、清瘦、西装革履而身板挺直、走路尚健的身影,你能猜出这是一位82岁高龄的老人么?

香港方资杰先生是我父亲50年代末的学生,他在先父88岁时前来拜访的时候,写下如下句子:

老师满面红光,精神矍铄,腰板仍是挺直的,比起上一次三年多前所见,身体似乎更显硬朗。(《别:纪念诗人学者吴奔星》,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