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陈学勇
【简介】 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卓有贡献的陈子善先生辑录过一册《遗珠》，系钩沉民国海上著名女画家周鍊霞的白话文学创作，所辑尽管仅寥寥数篇，却好像有一网打尽周氏佚文的意思。若真要网里尾尾不漏，则谈何容易。我手边的《错》即漏网之一尾，很短，抄一下吧： 陈蝶衣先生要我助编本栏时，刚正我牙齿痛得很厉害，
【全文】
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卓有贡献的陈子善先生辑录过一册《遗珠》，系钩沉民国海上著名女画家周鍊霞的白话文学创作，所辑尽管仅寥寥数篇，却好像有一网打尽周氏佚文的意思。若真要网里尾尾不漏，则谈何容易。我手边的《错》即漏网之一尾，很短，抄一下吧：
陈蝶衣先生要我助编本栏时，刚正我牙齿痛得很厉害，所以只把稿子交给陈主编，没有自己去看样；及至出版了，翻开一看，不禁大叫起来，为什么张大千名字上，多排“已故”两字呢？立刻跳起来打电话去问，才知排印处把张大千的画，和善孖的画调错了。他俩虽是兄弟，但这样阳差阴错，错得太远了，实在荒乎其唐！现在特为更正，并向大千先生敬致十万分歉意！
要说补遗了《错》有怎样的意义就太夸饰了。然而它于史料专家如子善先生，多少透露一点周鍊霞的人际信息；于读者如我辈，看作者把常用词刻意翻新为“阳差阴错”“荒乎其唐”“敬致十万分歉意”，捉摸作者行文的个性及其写作心态，多少能会心一笑。
《遗珠》遗漏的另一篇《关于“无灯无月”》，文章涉及周鍊霞最为时人称许的旧体词作《庆清平·寒夜》，这未免有点儿可惜。《寒夜》词全文是：
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
叮咛后约毋忘，星眸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单看字面上的遣词，和它散溢的温婉氛围，叫人不难想到“花间”词，想到李后主、柳三变、吴梦窗。《寒夜》所以传诵一时，大概与看似缱绻缠绵的意蕴不无关系，然而比照作者创作的题旨却南辕北辙。误解多了，作者不得不作《关于“无灯无月”》出来澄清：“当时上海正在沦陷时期，夜间灯火管制，家中闲坐，觉此时此地，暴富新贵，触目皆是，其果能免于昙花一现乎？必须心地光明，则一旦战事胜利，国土重光，其欣慰为何如！穷与苦复何足道哉！因当时文网森严，未许作露骨之辞，爰掇成小词，鼓励身心清白之士，坚其信心……或指为香艳大胆，并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拟为鼎足而三，是以儿女之私衡之，未免曲解。”不过，作者一味地责怪读者“曲解”，怕有失公道。读者不明背景，阅读指向缺乏提示，意会发生偏差乃属事出有因。作者是否自忖过，为避“露骨”而近乎隐晦？假如题目“寒夜”易作“夜禁”，也算给了读者些微暗示。“风云”题材写得太过委婉恐不很相宜。周鍊霞有同类题材的七绝《过旧居有感归写海棠双燕即题》：“山河仍在事全非，惆怅东风燕子飞。回首已无王谢第，海棠花外又斜晖。”还有七律《题江山无尽图》，它最后是两句：“不尽江山寥落感，还凭彩笔补金瓯。”两首都同样发表于沦陷地，同样容不得她“露骨”，可是，民族情感虽含蓄而不掩显豁。再说开去，无解作品的“风云”宏旨，误作“风月”妙词欣赏，倒也无所不可。“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这有先例的，唐诗名句“莫待无花空折枝”，作者原本也不含后来被广为引用的警世意思。
周鍊霞的文学创作，白话的小说、散文都平平，不足与她的旧体诗词比肩。几年前移居美国的徐昭南、徐昱中姐弟编印了纪念母亲的《女画家周鍊霞》，近八开的铜版纸，胶布硬封，书名烫金，很是精美。并不相识的徐昱中先生，因我选编《太太集》收录他母亲小说两篇，特越洋飞赠一册。书名突出“女画家”，书中画品仅选载七幅，而录旧体诗词多至三百余首。粗粗读过，其词似胜于诗，而诗几乎皆七言，或绝或律，或长排，五言的只有一首《丹翁生日贻画为寿并缀小诗》。
冒鹤亭为周錬霞《螺川韵语》写序说：“自来作者多愁苦之言，以其易工，其实际有不尽然者，等于无病而呻，以求动人之听已耳。螺川词一破陈规，务为欢娱，以难好者见好，而有时流于骀荡。”愁苦而工又非无端呻吟，女词人沈祖棻即是。盖两人命运差异较大，相对来说，直到文革浩劫前，周较之沈，人生是略微平顺一二的。因此周鍊霞即使写愁苦，如那首《清平乐》：“空阶雨碎，作弄凄凉味。云幕沉沉天也睡。吹落梦中丝泪。 潇潇一夜添寒，新愁齐到人间。欲倩胆瓶梅萼，先传春讯江南。”纵然里面有“愁”有“泪”有“凄凉”，但“春讯”在望，所谓愁苦，浅池微皱，太太的闲愁而已。
周鍊霞更多的是怡情笔墨，为民国时期女词家笔下少见。《苏幕遮·红豆》算典型的一首：“樱颗妍，花瓣美，绝似珍珠米。採向枝头红又紫，付与多情，付与多情你。 配胸针，镶约指，南国佳人，南国佳人喜。便到成灰心不死，日日相思，日日相思子。”此类作品在她好像更加得心应手，尤以遣造复叠词句出采。“人醉花扶，花醉人扶”、“红妆惯作翩翩，英姿翻效娟娟。拼取吟魂销尽，恣情恣意相怜”均把寻常意思写得不太寻常。今人填作旧词，不易摆脱古人已然的用字、设境的思路，周鍊霞则不染陈词俗调，每每自出机杼，一片清新气息。
《女画家周鍊霞》里三百余首作品并非她诗词的全部，翻阅民国旧报刊，不时会碰到“忏红轩近诗”、“忏红轩近作”，未见载此书的何止十首八首。印在书里的一幅画作《麻姑上寿》，画上的题诗：“麻姑三见海成田，灿灿祥光映日鲜。桃熟千春无量寿，殷勤献与地□仙。”不明何故，并没排印于正文。书前的《周鍊霞小传》引到的两首《卜算子》也未见诸正文。还有本文前述的七律和七绝，均失录。有的作品遗漏了殊为欠当，如《轧米》：
其一
重愁压损作诗肩，
陋巷老贫又一年。
相约前街平籴去，
米囊还倩枕衣兼。
其二
梦里曾留云鬓香，
缕金丝绣紫鸳鸯。
从知煮字饥难疗，
不作诗囊作米囊。
两诗记录国难中作者沦于三餐之困的窘境，恰与冒鹤亭批评的“无病而呻”相反，她是有病无呻，平实，动人，是周錬霞诗词里的难得的一类，创作中不宜忽略的组成。
听说已有人蒐集了周鍊霞全部诗词付印，不知有无注释，像“无灯无月”就得说明其本事，不然，读者将永远北辙下去。有学者主张当代作家的文言创作应该进入新文学史家的视野，那么周鍊霞大可上文学史册的，至少她别具一格的词风值得好好探讨。
如今才女的花环亦如“美女”的廉价（见谁谁是美女），周鍊霞能书能画（现今画家题款那字多不敢恭维），能诗能词，且能创作白话小说、散文（传说还烧得一手好菜），称得上全才，再怎样去苛求，她也无愧才女中的才女。才女往往貌不俊美为人间恨事，周鍊霞有才有貌，郑逸梅夸赞她“如流风回雪，在女画家中是最具仪容的。她本身就是一幅仕女画。”《女画家周鍊霞》刊七十多岁时画家留影两帧，果然此言不虚！貌美者多敌不过岁月磨蚀，渐老渐衰，至多到半老徐娘，稍存些许风韵。周鍊霞竟驻颜有术，端丽永葆至耄耋之年，委实是人生晚境一道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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