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曹树钧
【简介】 2015年6月,从天津曹禺故居纪念馆王海冰馆长那儿获知曹禺唯一的一位亲侄儿、天津大学万世雄教授因病逝世,不胜悲痛,夜不成眠。我与世雄老师相交三十年,往事历历在目,犹如电影画面一一真切地呈现在眼前。 1986年初秋,我第一次结识世雄老师,两人一见如故,在他家里畅谈我对历史、对传记文学的爱
【全文】
2015年6月,从天津曹禺故居纪念馆王海冰馆长那儿获知曹禺唯一的一位亲侄儿、天津大学万世雄教授因病逝世,不胜悲痛,夜不成眠。我与世雄老师相交三十年,往事历历在目,犹如电影画面一一真切地呈现在眼前。
1986年初秋,我第一次结识世雄老师,两人一见如故,在他家里畅谈我对历史、对传记文学的爱好。
一位先贤说过:“治学先治史。”回顾我50年的教学、学者生涯.我的大部分光阴都花在讲戏剧史、写戏剧史方面了。中国话剧史教学我搞了35年,有关话剧史的著作已出版《曹禺剧作演出史》、《莎士比亚在中国舞台上》、《曹禺经典的新解读与多样化演绎》、《剧联与左翼戏剧运动》、《莎士比亚的春天在我国》等多部。
我向世雄老师说,细想起来,这种对戏剧史的爱好,最早源于我中小学时代对历史的爱好。在颐中小学我遇到一位唐老师,他上历史课总是满腔热情。历史在他嘴里都变成了活生生的东西。他讲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如同他是当时目击者,讲得绘声绘色.学生们听了哈哈大笑,都痛恨这个昏君。在市东中学读高中,我又遇到了一位优秀的历史教师王旭闻。他讲课不但口齿清楚,条理清晰,而且极富感情。他讲现代史,讲到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能激起学生强烈的爱国之情。
从谈历史,又谈到我想写一部《曹禺传》,要通过大量的采访、调查研究之后,写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学传记,。万老师在天津大学学的是物理专业,对文科特点不太了解。初次见面,世雄老师便直率地对我说:“写曹禺传,你不会让我叔叔自己写,何必让你花这么大功夫?”我为他的坦诚所感动,笑着对他解释“自传”与别人写的传记的区别。他表示一定要尽量协助我写好《摄魂——曹禺传》。
《摄魂》一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后,1990年当年我便寄上一册请他批评指正。不久,他来电指出书中开头部分的一段描写明显失误,后来他又在书信中具体指出这一点:“我自1933年出生后,为免得老人孤独且我奶奶比较疼爱我,故我的父母将我安排与奶奶同住在一起(由奶妈照顾),而我哥哥与我父母在一起。他们住在四马路,后来1943年我哥哥去世后(我父亲与我生母皆在1937年以前去世),我奶奶做主搬到和平区(法租界)大清路文兴里。从此我奶奶、我母亲和我两代寡妇一个孤儿才搬到一起,这就是万家在天津以我奶奶为首的一家,也可说是万家的正宗,而我也是与我奶奶同住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可能比曹禺略长。我奶奶是一个几乎享尽人间各种美事又见过大世面的官太太式的人物,她的衣食住行,皆由下人和我母亲安排。前几年当我看到您写的《摄魂》中,曹禺降生那天,我奶奶曾做了一道鲤鱼给我爷爷吃,还受到我爷爷夸奖,这使我不禁哑然失笑。在我落生以来,还未曾见到她下厨房做过一顿饭。”尽管这一部分(《摄魂》曹禺童年部分)是《摄魂》的第二作者俞健萌执笔写的,但我仍为他坦诚、求真的精神所感动,在电话中衷心感谢他的批评。
研究文化名人的生平,对当事人进行采访的口述历史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方法,也是曹禺研究的重要内容,它带有“抢救”的性质。我曾经为《曹禺研究》组织过曹禺前妻表妹沈澧莉、曹禺建国前“剧专”的学生褚元仿写回忆文章,采访过《三访李玉茹》中曹禺的第三任夫人李玉茹,现在他们都已先后逝世,这便是口述历史具有“抢救”性质的例证。口述历史对当时人的一个最基本的要求便是“求真务实”,内容要真实,越具体越有价值。
世雄老师便是一位十分求真、认真的采访对象。例如学术界对曹禺生于天津还是生于潜江,历来有争论。一说生于天津,一说生于潜江,连曹禺本人晚年也记忆不清。如何核实曹禺的出生地,便是一个需要有确凿证据的问题。
2006年8月,潜江市政府与湖北电视台联合拍摄曹禺生平电视专题片,我便向摄制组推荐:曹禺的直系亲属原本不多,万世雄是曹禺哥哥唯一健在的儿子,年龄已过古稀,了解曹禺及其家庭比较多的人,特别是他的前半生。他为人真诚、认真,一定要详细采访。摄制组一到世雄老师家,他第一件事便是呈上他们家户口本,“以便让他们验明正身无误,事后还对户口本录像。”万老师事先还用一张O号大纸,画了一张万德尊以下的万氏家谱图,以便边看边讲(以后他还在给我的信中又附上一份)。在南开大学校园内,万老师边走边谈,摄制组边录像。万老师忽然想起一件常易被人忽略的一个细节,1954年曹禺继母去世后,曹禺同万世雄母亲办理祖坟搬迁事宜。从老坟中起出五口棺材,他们是万世雄祖父、父亲、生母、哥哥,还有一口便是曹禺生母薛咏南,这就确凿无疑地证明曹禺是在天津生而不是在潜江生的。摄制组离津后,万世雄还特地在2006年8月20日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将接待摄制组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我。我收到此信,加上标题“回忆叔父曹禺和万家正宗”和万世雄写的另一篇文章“曹禺对大嫂的尊敬”,建议《曹禺研究》在当年年刊上发表。
令人感动的是,万老师的这两篇文章是在“前几年曾患脑栓塞,但脑子似已受损。记忆力大减,忘近不忘远的,很多字都不会写了,”并且影响腿脚不好,上下楼很痛苦的情况下写成的。
世事复杂,本来曹禺出生地已经是十分清楚明白了,然而,2011年农历正月初一晚上,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文化部春节联欢晚会上,某男演员在开场白中却说:“湖北潜江出生的剧作家曹禺……”万世雄正好在家中看到,立即引起他的关注。他觉得作为曹禺的亲属,自己有义务把真实情况写出来,以便后人了解和研究。(详见万世雄:《回忆叔父曹禺和万家正宗》,载《曹禺研究》第四辑)
在病床上,万世雄又断断续续写了一篇六七千字长文寄给我。我立即寄给《曹禺研究》编辑部。起先编辑部觉得内容与《回忆》一文有些重复,不准备采用。2013年,我赴津探望病中的万老师,万老师希望这篇文章能够发表出来,因为有不少内容是《回忆》一文中没有的。我便与潜江《曹禺研究》编辑部联系,建议将重复部分(因万老师年事已高)删去,文后作一说明,刊登其他部分。后此文以“曹禺和天津万家”为题,刊登在《曹禺研究》第十一辑(2014年9月出版)。事后,万老师在电话中向我表示感谢,我说:“您应该感谢潜江《曹禺研究》编辑部,他们尊重了你的意见。”并将稿费托他的长子万青转交。
与人相交,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世雄老师为人真诚,对学界中有些人“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深为反感。2005年12月11日,我收到世雄老师次子万伟来自天津的一封信,信中说到:“XXX学者采访了我爸爸,可是过河拆桥,他曾多次来天津,甚至天津大学主楼前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可根本就不来回访我爸爸,所以我爸爸对他强烈地不满。XXX就知道从我爸爸嘴里‘掏情报’,来我家数次,可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都爱搭不理。所以这一次,我本该去找他,那多方便呀,可是一想到他的人品,我只好作罢。于是,我只能想到了您。也只有您,才是不戴有色眼镜看人的真正的知识分子。”从这封信中,可见万世雄父子对学界某些人只知从曹禺家属中挖材料,不重友情的人极其反感。
世雄老师很少打扰别人,他曾经求我帮助他一件小事:安徽有一位学者采访他,向他要去了曹禺继母的一张照片。世雄老师身边唯有这一张照片,要求他用毕务必归还。可是,时间过去已经一、二年,至今不见踪影,希望我帮助他,将这张照片追回。我随即办成,将照片原封不动地归还了他,他一再表示感谢。我说,“这是小事,你我多年相交,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先后出版的《摄魂》、《曹禺剧作演出史》、《曹禺经典的新解读与多样化的演绎》等书也都面赠或通过邮寄寄给他,以表我对他的由衷的感谢。
教育家孔子说得好,子曰:“如有周公之材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一个人即使有象周公那样的才能,如果骄傲而且自私,其余的也就不值得重视了。这句话直至今天,仍很有现实的启迪意义。
曹禺作为一位杰出的戏剧家,是潜江的骄傲,天津的骄傲,更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曹禺不是属于哪一个人的私有财产,他是属于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
万世雄老师深深明白这一道理。近年来他经常处于昏迷状态,他的长子万青告诉我,医院已两次发出病危通知。临终之际,叮嘱两个儿子万青、万伟,务必将家中与曹禺有关的遗物,全部无偿捐赠给天津曹禺故居纪念馆。
万老师是天津大学一个普通的教授,但也是一位令人十分敬仰的教授。
2015年4月14日,万世雄永远离开了我们,作为相交三十年的好友,他的真诚、他的求真务实的精神,他对叔父曹禺的热爱,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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