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9-03-15
【类型】报纸
【作者】陈子善
【简介】 从胡适《老鸦》手稿说起 胡适的《尝试集》是中国新诗的开山之作,1920年3月亚东图书馆初版,同年9月再版,1922年2月三版,1922年10月“增订四版”。再版、三版和“增订四版”均有增删,“增订四版”最终成为《尝试集》定本,至1935年8月已印行十二次。 《尝试集》
【全文】
从胡适《老鸦》手稿说起
胡适的《尝试集》是中国新诗的开山之作,1920年3月亚东图书馆初版,同年9月再版,1922年2月三版,1922年10月“增订四版”。再版、三版和“增订四版”均有增删,“增订四版”最终成为《尝试集》定本,至1935年8月已印行十二次。
《尝试集》的增删,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道奇特的风景,可作为专题研究。按胡适自述,除了他自己修订,帮他“删诗的朋友”先后有任鸿隽、陈衡哲、鲁迅、周作人、俞平伯、康白情、蒋百里等位(《〈尝试集〉四版自序》)。《鲁迅全集》总共只收入两通鲁迅致胡适的信,其中一通就是专门讨论《尝试集》删诗的。据粗略统计,“增订四版”所收诗与初版相比,已变动(包括删除、增补和多次修改等)70%左右。这固然说明胡适虚怀若谷,也说明了新诗草创阶段审美标准的不确定性。而迄今尚无一部较为完备的《尝试集》汇校本,也不能不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版本研究的一个重大缺陷。
《尝试集》各版始终保留的新诗里,有一首《老鸦》,也即第二编第二首,第一首是《鸽子》。这两首诗历来被认为是《尝试集》中具“胡适之体”新诗特色的佳作,胡适自己也公开声称,《老鸦》是他“自己承认”的“十四篇”“白话新诗”之一(《〈尝试集〉再版自序》)。《老鸦》最初诗题为《咏鸦与鸽》,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尝试集》第二编手稿出土,使我们首次见到了《老鸦》完整的初稿:
十二月十一日,重读易卜生之《国民公敌》戏本(Ibsen's An Enemy of the people),是夜梦中作一诗,醒时乃并其题而忘之。出门见空中鸽子,始忆梦中诗为《咏鸦与鸽》,然终不能举其辞。因为补作二章:
一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二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黄小米!
《尝试集》中的诗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编排,《老鸦》未落款,但其后一首《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落款时间是“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由此或可推断此诗应作于小引中所说的“十二月十一日”之后一天,即1917年12月12日。两个月后,《老鸦》刊于1918年2月《新青年》第4卷第2号,是胡适最早发表的一批新诗之一。发表时小引略有改动,删去了《国民公敌》的英文作者名和剧名,并在“《国民公敌》戏本”之后增添了“欲作一诗题之”一句。二章诗字句也有数处改动,“人家讨嫌我”改为“人家讨厌我”,“整日里又寒又饥”改为“整日里挨饥”,“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改为“我不能替人家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飞”。这些修改,疑为《新青年》编辑钱玄同所为,钱玄同后来为《尝试集》初版本写了序。
有趣的是,《尝试集》初版本问世时,收入书中的《老鸦》又有改动。最大的改动是删去了小引,这应是胡适本人的主张,也可从手稿上红圈圈去小引为证。其次是两章诗全部恢复了初稿原貌。换言之,胡适并不认同《新青年》刊出时的这些修改,所以才有重返初稿之举。到了“增订四版”,仍完整保持了初版本的改动。
不过,《尝试集》未能保留《老鸦》最初发表时的小引,实在有点可惜。胡适写新诗喜欢在诗前有小引或诗末有跋,《尝试集》初版本保存最多,“增订四版”仍有不少,但《老鸦》收集从一开始就删汰了小引。其实,这则小引特别有意思,原来胡适当时沉浸在创作新诗的兴奋之中,不断地“尝试”,连晚上做梦也在“尝试”,而且竟然完成了,只不过醒后并其题均忘,尽管又忆起诗题,全诗毕竟无从忆起,而《老鸦》正是这样的背景下的再尝试。胡适这个写诗过程可作为《尝试集》的一个生动注解。
一首《老鸦》尚且如此,《尝试集》版本变迁的复杂可见一斑。
胡适藏《域外小说集》初版本
2013年8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胡适藏书目录》,北京大学图书馆和台北胡适纪念馆合编。最近翻阅这套大书,有不少有意思的发见。
胡适1948年12月匆忙离京。于1957年6月签署遗嘱,将留存大陆的藏书、信函全部捐赠北京大学,藏书中有一部二册鲁迅、周作人合译《域外小说集》,1909年3月和7月东京神田印刷所印,署“会稽周氏兄弟纂译”,“发行者 周树人”,上海广昌隆绸庄寄售。第一册和第二册扉页均有内容相同的胡适毛笔题记:
民国七年 周启明先生赠 适
《域外小说集》初版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地位极其显赫。这不仅因为此书的翻译,使“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鲁迅《〈域外小说集〉序言》),从而对周氏兄弟的文学事业和中国新文学进程,都是早期特别值得珍贵的文献,更由于此书当时在中日总共只售出40余册,后来又因寄售处失火,“书和纸板都连同化为灰烬”(鲁迅《域外小说集》群益书社新版序),流传稀少,“几乎成了新文学中的‘罕见书’,有资格放入新式黄荛圃的‘百宋一廛’里去了”(唐弢《晦庵书话·〈域外小说亼〉》)。所以,胡适竟也收藏了一部,以前一直不知道。
胡适题记说,他这套《域外小说集》是“民国七年”也即1918年由“周启明先生赠”,这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胡适1918年日记不存,已无法查考,周作人日记中有无赠送此书的记载呢?查遍周作人1918年日记,只有3月15日下午“回至校与适之谈,七时返寓”和9月27日“寄适之函交随想录”等寥寥数条,并无赠胡适《域外小说集》条。那么,不是周作人失记,就是胡适记错了。
于是再查1917年周作人日记,果然有了圆满的答案。周作人1917年9月4日被蔡元培正式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参见周作人《知堂回忆录》之《蔡孑民(一)》),9月19日周作人日记云:“至大学访蔡先生,取旁听规则一纸,同君默往看宿舍,遇胡适之君。”这应是这两位五四新文学代表的首次见面,彼此印象也一定不错。一个多月后,也即1917年10月24日周作人日记云:
廿四日阴。上午往大学,因无讲义停讲。访蔡先生,观龟甲兽骨文字。下午雨。至寿宅,留饭,二时返。得霞卿即日函。寄玄同函,以《域外小说》二部留校转交刘胡二君。……
这就再明白不过地显示,周作人1917年10月24日致函同在北大文科执教且往来甚密的钱玄同,把《域外小说集》二部留在北大托交“刘胡两君”,刘即刘半农,胡即胡适也。其时,他们都已经或将要是《新青年》同人了。由此可确定,胡适在所藏《域外小说集》上的题记应是后来补写,记错了一年。
周作人赠送胡适的《域外小说集》,无疑是周胡友谊开始的证物。据周作人日记,他当时还把《域外小说集》初版本分赠其他友好。1917年8月30日“遇君默,便交予《域外小说》二册”;1918年4月3日“得陶孟和君函,索《域外小说集》”,次日“下午往校,致陶君函小说集二本”。1918年12月1日还“以《域外小说集》四部交半农代售”。然而,这些《域外小说集》恐都未能保存下来。胡适这部《域外小说集》却得以幸存,无声地见证着五四初期这两位风云人物的文字交。
胡适藏书中的徐志摩
徐志摩与胡适相差仅六岁,但他视胡适为“老阿哥”、“前辈”,敬重有加。胡适呢,同样看重这位杰出的新诗人。他俩在《现代评论》上携手,后与其他友人合作创办《新月》、新月书店以及平社,而保存下来的胡适藏书中有不少徐志摩著译又是一个明证。
胡适收藏的徐志摩著译蔚为大观,计有:新诗集《翡冷翠的一夜》(1927年新月书店初版)和《猛虎集》(1931年新月书店初版)、散文集《巴黎的鳞爪》(1930年新月书店再版)、小说散文集《轮盘》(1930年中华书局初版)、剧本《卞昆冈》(1928年新月书店初版,与陆小曼合著)、翻译小说《玛丽玛丽》(1928年新月书店再版,与沈性仁合译)。徐志摩逝世后,胡适又收藏了他的《爱眉小札》(1936年良友图书公司初版)和《志摩日记》(1949年晨光出版公司三版)。1956年台湾启明书局印行的收入徐志摩译文的《理想的家庭》(曼殊斐尔等著)和《新夫妇见面》(泰戈尔等著),胡适也有藏。连偷印本《徐志摩选集》(1936年万象书屋版),胡适都有藏,还用黑笔作了批注。当然,《北晨学园哀悼志摩专号》一书,胡适也不会不藏,这是徐志摩逝世后出版的唯一的纪念集。
不仅如此,胡适藏书中还有1930年北京书局版《古史辨》第二册,扉页题字:“志摩先生评正 顾颉刚敬赠”,想必是作者托胡适转交,胡适未及转交而留存。另有刘毓盤著、1931年群众图书公司版《词史》,环衬题字:“志摩我哥惠存 弟猛济赠”,当为徐志摩转赠胡适者。这两本书用另一种方式见证了胡徐两人的友谊。
特别应该提到《翡冷翠的一夜》和《猛虎集》两书。前者环衬有徐志摩题字:“适之老阿哥指教”,后者环衬也有徐志摩题字:“适之前辈教正”,可知它们都是志摩赠送胡适的。而在志摩逝世后,胡适重读两书并分别题了词,足堪玩味。《猛虎集》上的题词较长,竟有两段: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志摩来北京,送我这本诗集。两个月之后——十一月十九日——他死在飞机上。今夜读完此册,世间已没有这样一个可爱的朋友了。
适之 一九三一,十一,二九。
你已经飞度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志摩的诗 适之写 他死后第十一日
《猛虎集》之《献词》诗中第三节是如下四行: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胡适特意抄录了此节后二句,以寄托对徐志摩的哀思。
《翡冷翠的一夜》上的题词则为:
此集内好诗甚少,今天重读了颇失望。 适之 廿,十一,卅(摩死后十二日)
接连两天,胡适重温徐志摩的诗并写下感想,可见他对徐志摩怀念至深。但《翡冷翠的一夜》题词是批评徐志摩的诗,直言不讳,可惜徐志摩已不知道了。平心而论,《翡冷翠的一夜》中自然有好诗,有名的《偶然》,还有《丁当——清新》《“这年头活着不易”》《海韵》《庐山石工歌》等都收在此集,胡适“失望”表明取舍标准不同。联想到徐志摩1928年1月6日日记中有一句“适之最爱替人出主意(爱删我整段的诗)”,也可证两人的新诗观还是有差异。
胡适藏书中的徐志摩引人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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