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初期“江南第一枝笔”的命运变迁

【出版日期】2020-01-01
【类型】报纸
【作者】祝淳翔
【简介】唐大郎是解放以前名气顶响的小报文人,他生就一副水晶肚皮,毫无城府,很讲义气。初登文坛,即以风流婉妙的旧体诗创作,被认为颇具“几庵”(毕倚虹)风格;此后又因捧红白玉霜,人送外号“江南第一枝笔”,这一名号如影随形,声名远播,成为他的代名词。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到了1949年,国共内战,胜负已分。当新旧交
【全文】

唐大郎是解放以前名气顶响的小报文人,他生就一副水晶肚皮,毫无城府,很讲义气初登文坛,即以风流婉妙的旧体诗创作,被认为颇具“几庵”(毕倚虹)风格;此后又因捧红白玉霜,人送外号“江南第一枝笔”,这一名号如影随形,声名远播,成为他的代名词。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到了1949年,国共内战,胜负已分。当新旧交替之际,小报及小报文人的命运究竟何去何从呢?舒諲说,解放后,上海小报早列入精神污染之列而被“一刀切”。他说得并不确切。

1949年7月,上海市面上出现两份革新小报,其一就是唐大郎和他的老搭档龚之方合办的《亦报》,创办于7月25日。它要比另一份7月7日由冯亦代任社长,陈蝶衣主编的小报《大报》晚了十多天。

几年前,笔者曾在拙文《唐大郎及其伙伴们》(《书城》杂志2015年4月号)中,对于建国初期为什么还要继续办小报,有所论列。其中引一位名唤“方晓蓝”的作者刊于《新民晚报》的文章,提及夏衍与唐大郎的电话问答,颇有意趣:

上海解放,夏衍打电话给唐,告诉他已经到沪,唐回说:“你来了,我就失业了。”夏说:“我来了,你就不会失业了。”因为已经决定,解放后上海还要办小报。

方晓蓝本名沈毓刚,是董乐山念大夏附中时的高中同学,是唐大郎、龚之方1945年4月办《光化日报》时招徕的新人,后来在建国初期,由唐大郎介绍入《亦报》社任编辑部主任,再后来一起进入新民晚报社。

到了2016年3月,《东方早报·上海书评》记者石伟杰登门采访老报人吴承惠,谈及解放后小报情况时,对于为什么还要办两家小报,作出两条猜想:“一是用旧小报的形式教育当时的上海市民;二是维持小报从业人员的生活。”并说这期间,“夏衍同志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诚哉斯言,这与魏绍昌转引夏衍的说法不谋而合:“上海小报有相当数量的读者,我们通过改造小报也就争取并改造了小报的读者,这是有比无好。小报办两张,不搞一花独放,这样可以促进他们相互比较,相互竞争。留用一批小报知识分子,也帮助他们及其家属解决了生计问题。”(《夏衍同志二三事》)

再翻阅夏公的回忆录《懒寻旧梦录(增补本)》(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394页),不难弄清楚这一方针实际来自周恩来总理。1949年5月中旬在北京,周总理向其传达了党中央对旧文艺工作者的总方针:凡是愿意留下来的,爱国的,愿意为新中国工作的人,都要团结,都要争取。来沪之后,夏衍便依此贯彻。

说来有趣,夏衍是党内少有的文人革命家,长期从事统一战线工作。抗战前后,他的大名多次见于《社会日报》这样的小报,后者除了对其行踪有所报道,还会提及他所著剧本的演出情况。而唐大郎长年累月笔耕于此,对夏衍不至于陌生,又兼好友王尘无曾是夏衍任组长的电影小组成员,平时也在《社会日报》写专栏,彼此间的关系更进一层。1945年9月夏衍由渝返沪,小报界朋友龚之方和唐大郎等人在闸北吉祥寺设宴迎接,双方的友谊进一步延展。当时,夏衍身兼双重身份,既是盛名在外的剧作家,又是上海文艺界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人,他经常路过吴祖光编《清明》杂志的编辑部,即龚之方供职的共舞台3楼的一间工作室写杂文短稿,有时候夏衍还在房间里召开党的会议(《吴祖光自述》),于是宾主间的默契度日益加深,终于成为知根知底的好朋友。这也就是建国初期,夏衍能对龚、唐等小报文人加以庇护的远因了。

2001年,巫小黎教授在《上海解放前后党内有关小报的调研报告》一文中,收录一则1949年6月17日李之华所撰《关于小报的建议》(上海档案馆,档号Q431-1-199),该报告中所透出的信息,不仅能细化建国初期中共方面对小报的处置态度,也能厘清小报文人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

根据夏主任的指示,以后办小报的人选大概不出以下三方面:一、唐大郎、龚之方的《海风》;二、冯亦代、陈蝶衣的《星报》;三、陈灵犀。(注:陈陈唐三位在上次陈市长招待文化界会上是被邀出席参加的。)

《海风》方面,据龚之方说,《海风》的资本来源,是唐大郎的若干朋友所资助的,和龚无关系(实际上是否如此,不详)因为唐在解放之前,他的生计就是靠这些朋友以投机所得的利润分润给他作为维持,解放之后,投机是不可能了。所以集了批资本打算帮他办份小报,以作生计,因此之故,和别人合作便并不表示欢迎。

《星报》方面,陈蝶衣亦表示和唐合作,颇为困难,至于对陈灵犀问题,他表示如果灵犀肯合作,他拟请他编二三版;蝶衣并表示他是打算把《星报》作终身事业办的……

灵犀方面,因为无接触,故其意向亦不详。

我的看法:

小报现在留存《飞报》《罗宾汉》两家,若照出一家停一家的初议,则以后小报自以有两张较好,并且,如果允许有两家,还有如下的好处:

一、不显得突出。若是只有一家,极容易使人错觉和我们的党有特殊关系。

二、比较有竞争性,可以督促彼此的进步和健全。

三、万一出了毛病,不致停刊后市上没有小报。

四、以现在的小报方面职业作家说,若只有一家,除若☐☐该淘汰的外,吸收的人数也不够容纳。

这里所提陈蝶衣打算创办的《星报》,等到正式出版,改名为《大报》。此外,如巫教授所称,李之华曾任上海广播电台台长,其实略显片面。因为吴承惠说:“冯亦代去北京工作,《大报》的工作就由负责接收上海广播事业的党员李之华来协助陈蝶衣,主要的任务是负责与新闻处联系、沟通,上情下达,下情上报,具体编辑业务是不过问的。”换言之,李之华彼时相当于《大报》的代理社长。鉴于吴先生正是《大报》社记者,作为亲历者,他的话理应可从。

无独有偶,前一阵子,版本收藏家瞿永发先生通过微信,发给我一份材料,即建国初期曾任上海市文管会秘书长的陈虞孙在“文革”期间写的外调材料《关于唐大郎》(落款日期为1970年9月),其中忆及他与夏衍、唐大郎等人的一次饭局。材料鲜活,亦颇有录文价值(其中部分文字带有时代色彩,敬希读者谅解):

大约在1949年6月间,即上海文管会成立后不久,夏衍告诉我,过去在上海办小报的一批人要请他吃饭,谈小报的事。他要我跟他一起去。吃饭的地方是在人民路附近的一个公寓里。到了那里,我了解到,这是龚之方、唐大郎这帮人常年租用的,专用了一个厨师,平日并管房子,专供这帮人吃喝玩乐干黑事的场所。那天作主人的是龚之方、唐大郎和陈蝶衣。

那次他们请夏衍吃饭,主要是谈他们办小报的打算,要向夏衍“请示”,解放后,小报应该怎样办。因为在这次吃饭的以前,夏衍早已“批准”了他们办小报。这次吃饭黑会上主要是夏衍“面授机宜”。当时,夏衍的黑话内容主要是:

1、上海这个地方很复杂,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因此,单办一张报,不能满足各种人的需要。大型日报保留了四家,各有“分工”。还要一张晚报。就是因为各有各的老读者。让各报发挥各自“专长”,联系一批老读者。按分工,各有特色,各有读者,不愁没有销路。

2、上海是有一帮人,是不看大型日报,专看小报的。这些人是什么爱好,喜欢看些什么,你们是有经验的,很清楚的。因此,考虑到要满足这帮人的需要,所以同意办两张小报。当然,不能像解放以前那样乱搞。但亦不希望办得跟大型日报一样,板起面孔讲政治道理。这样办,原来的小报读者是不要看的。应该发挥小报的特色,要软些。

3、你们两家之间要互相合作,不要像解放以前那样互相触壁脚。解放以前有那么多小报,现在只办两张该小报,按理说,销路是不成问题的。不必抢生意。

4、关于两报要求政府派干部参加的问题,政府现在不考虑。因为既然批准办,就是相信你们。你们这几个人,我是熟悉的,不然亦不会批准你们。

由此,使我联想起沈毓刚曾以“其佩”笔名,撰文回忆上世纪50年代初期,龚、唐两位请夏衍、姚溱、陈虞孙等宣传文化系统的领导吃过一顿饭。席间张爱玲也出现了。吃饭的地点,说是“一位富有者的私人厨房,菜很精致。”此正与陈虞孙所述相对应。至于那次饭局,其目的除了双方联络感情,夏衍还想托龚、唐劝劝“张爱玲不要去香港”。可惜,“那次饭也吃得有点尴尬,谁也没有说多少话。之方兄擅长交际,大郎兄妙语如珠,那晚都没施展出来。大家斯斯文文地吃饭,我也不记得张爱玲说过什么话”。(《也说张爱玲》,《新民晚报》1988年6月4日)

1952年,随着上海新闻界思想改造运动的完成,唐大郎进入了新民晚报社。此运动由市委宣传部直接领导,具体来说,宣传部长谷牧亲自作了动员报告,并在姚溱副部长领导下,由陈虞孙、束纫秋、欧阳文彬组成小组推进。陈虞孙说:“当时,夏衍是华东局宣传部副部长,他对撤销两张小报是不赞成的。但是由于谷牧的坚持,没有反对掉。夏衍就强调对于两报的几个主要人员一定要安排好。因此,像唐大郎进新民晚报后,其地位待遇一直比较高的。”若问唐大郎的待遇究竟高到何种程度呢?则听吴承惠先生说是行政十一级,与报社正副社长赵超构、程大千、总编辑束纫秋平级。

综合分析上述种种材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窥见夏衍的办事风格和决策过程,他不搞一言堂,遇事集思广益,充分听取旁人的意见与建议。具体来说,先是得到周恩来的指示,以之为总方针,选任久经考验,得到市场认可,且政治上可靠的唐大郎、龚之方、陈蝶衣、陈灵犀等人,给予宽松的发展空间,让其继续从事本业。同时约法三章,务求革除陋习,融入新社会。而唐大郎也在此后积极改造思想,奔赴北京西苑就读于华北革命大学,在八个多月里摸爬滚打,逐渐脱胎换骨,成为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