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倪怡中
【简介】 在源远流长的中朝(韩)文化交流史上,20世纪初,韩国历史学家金泽荣流亡中国,寓居南通22年,是一件大事。金泽荣在南通翰墨林书局任编校,出版了30余种书籍,他撰写史书,创作诗文,编辑同人遗稿,孜孜矻矻,殚精竭虑,他一生中重要的创作成果大多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他为翰墨林印书局的
【全文】
在源远流长的中朝(韩)文化交流史上,20世纪初,韩国历史学家金泽荣流亡中国,寓居南通22年,是一件大事。金泽荣在南通翰墨林书局任编校,出版了30余种书籍,他撰写史书,创作诗文,编辑同人遗稿,孜孜矻矻,殚精竭虑,他一生中重要的创作成果大多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他为翰墨林印书局的繁荣和发展作出贡献的同时,也为保存和发扬民族文化的精萃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金泽荣另号韶濩生,云山韶濩堂主人,晚年又称长眉翁,是韩国京畿道开城郡(旧名嵩都,今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开城市)人,与李建昌(1852—1898)、黄玹(1865—1910)、姜玮(1820—1884)并称为韩末四大古文家。他的直系先祖在高丽高宗皇帝时任兵部尚书,这位先祖的后人在高丽公民皇帝时当过太子詹事,高丽王朝灭亡后,他自称高丽遗民,隐居不仕。金泽荣虽出身显贵,但到了他父亲时已十分贫寒,崇尚节义的家风代代传承,他也自称高丽遗民。金泽荣从小在父亲的督促下专心学习,准备应试。他17岁时通过了成均(《礼记 ·文王世子》郑玄注引董仲舒曰“五帝名大学曰成均。”唐高宗时,改国子监曰成均监。后人也有称国子监为成均者)初试,19岁开始喜爱读古人的文章,23岁时游历各地。就在这段时期他读中国明代散文家归有光(1507—1571年,字熙甫,昆山(今属江苏)人,人称震川先生,嘉靖进士,官南京太仆寺丞)的书,领悟到唐宋派散文的雄奇精妙,对为文之道感到豁然开朗,说“读归有光文,读之忽有所感,胸膈之间犹若砉然开解”,从此坚定了走古文派文学之路的信念。后来他又说,我为文喜好韩愈、苏轼、归有光,为诗喜好李白、杜甫、韩愈、苏轼、王士禛。这些人物都是中国唐宋至清的文学大家,可见中国文化对金泽荣的影响。
金泽荣大器晚成,1891年(韩光武帝二十八年)会试中进士,先后任职议政府主事编史局、中枢院参书官兼内阁记录局史籍课长、弘文馆纂辑所正三品通政大夫等。这些部门看似文化闲职,却对国家命运非常敏感,因为在编撰教科书等等工作中,日本方面已经强迫他们为其侵略行径辩护。
1905年,日本胁迫韩国签订《乙已保护条约》,悍然在汉城建立宪兵司令部,剥夺了韩国的全部主权。条约签订后,汉城一片哭声,许多官员在王宫前自杀。金泽荣不愿苟且,毅然携妻子踏上流亡中国的道路。
金泽荣第一次到上海,投奔张謇,到苏州拜访俞樾
金泽荣是九月九日离开仁川港的,有他《九日发船作二首》为证:“沸流城外水如蓝,万里风来兴正酣,谁为火轮狞舶子,解装文士向江南。 东来杀气肆阴奸,谋国何人济此艰。落日浮云千里色,几回回首望三山。(汉城镇曰三角山)”诗人不愿忍辱偷生,宁愿舍弃官职和舒适的生活逃亡中国,但故土难离,登船远行仍频频回首怅望,乡关何处,那落日浮云下,大约是家乡的三角山吧。船在大海上航行5天,十四日驰抵上海港。“屈曲船行螺壳里,冲波楼阁万重骄。江南到日能忘否,九月中旬第四宵。”(《至上海》)
金泽荣和张謇的结交始于1882(光绪壬午,韩光武帝十九年)年。当时清朝政府应朝鲜国王李熙之邀,派遣庆军统帅吴长庆率部赴朝协助平定军乱,张謇作为庆军幕僚随军出征。
来华请援的朝鲜领选使、吏部参判金允植(洵卿)和张謇在谈论诗词时介绍了已在诗坛崭露头角的金泽荣。张謇后来在文章中记录了这件事:“往岁壬午,朝鲜乱,謇参吴武壮军事,次于汉城,……金参判允植颇称道金沧江之工诗,他日见沧江于参判所,与之谈,委蛇而文,似迂而弥真,其诗直窥晚唐人之室,参判称固不虚。间辄往返,欢然颇洽。……”张謇认为金的诗,忧时悯乱,有浓厚的感伤气氛,并认为金的近体诗更加出色。张謇还赠送金泽荣3方福建印石和2块徽州松烟墨作为见面礼。金泽荣也到清军驻地回訪张謇,赋诗赠别:“……大地摇荡无昼夜,高帆映日张生来,吴公幕下三千士,借箸运筹须汝才……”“壬午之役”是鸦片战争以来清军在对外战争中难得的一次胜利,张謇协助吴长庆运筹帷幄,出奇制胜,显示出杰出的才能,并撰写了《朝鲜善后六策》、《壬午东征事略》、《乘时复规流虬策》等文章,主张清政府持强硬态度以阻遏日本的侵略扩张野心。因此赢得了朝鲜许多有识之士、包括金泽荣的尊敬,金泽荣在诗中对张謇作了很高的评价。
金泽荣抵达上海后,是因为语言不通,还是找寻不到张謇,总之他先去苏州拜访俞樾。俞樾的曲园有联:“门秀三千士,名高四百洲”,他治经、子、小学,著有《春在堂集》250多卷,不但章太炎、吴大澂、张佩纶、陆润庠、吴昌硕等均出其门下,他的学术威望还及于海外,不少东南亚学者不远千里到中国向他求学。因此金泽荣不顾旅途劳顿连夜乘小火轮赴苏州。
金泽荣在来中国之前给俞樾写了一封信,“书意殷拳,推许甚厚”。俞樾当时已是85岁高龄,仍赋诗二章答之,“韩国正三品宏文馆纂辑官金君泽荣寄书于余,极道仰慕之诚并以诗文数篇见示,因次其晴字韵二首报之”,“已感深情传缱绻,更惊健笔擅纵横”,“莫惜缘悭难觌面,好凭鱼雁话平生”,“(来书言文章关乎时运,信然,又谓天与公寿,以左右斯道亦时运所关,则未敢当也)只惭示疾维摩诘,不是成仙项曼卿”,“(来书封面称余为老仙)欲报斗山推许意,且将录要寄先生(时以春在堂全书录要一册寄之)”。(俞樾:《春在堂集》)
金泽荣寄诗文稿给俞樾,俞樾也将自己的文集录要回赠金泽荣。金对俞是崇敬仰慕,俞对金是赏识提携。应该说金泽荣得到俞樾的赏识是促成他流亡中国的重要原因。俞樾是清末著名大学者,得到他的认可,也就得到了中国学界的认可,金泽荣以文章报国,著述为业,这一点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他在《奉和俞曲园先生》诗中说,“远海几回劳梦寐,尺书难得罄衷情。玄亭载酒他时约,预嘱阳侯送棹轻”,表示要到中国向俞樾倾诉心曲。
俞樾因年老已久不见客,却热情地欢迎金泽荣的到来。“来见我于春在堂,面貌清癯,须髯修美,望而知为有道之士。出其所著诗文见示,余读其文,有清刚之气而曲折疏爽,无不尽之意,无不达之词,殆合曾南丰王半山两家而一之者。诗则格律严整似唐人,句调清新似宋人。吾于东国诗文亦尝略窥一二,如君者,殆东人之超群绝伦者乎。”(俞樾:《沧江全集序》)书信往返,诗文酬答,相见却是第一次。金泽荣表示“已弃家挈眷而来,将于吴中卜一廛而居焉”。俞樾则劝金沧江“君以异邦之人,航海远来,衣冠不同,言语不通,寄居吴市,踪迹孤危,似乎可虑。与其居苏,不如居沪。”他听从了俞的劝告,到上海投奔张謇。
金泽荣在设在上海的通州大生实业公司账房拜访了张謇。张謇后来记述到:“……甲申既归,遂与沧江睽隔,不通音问。阅二十年,忽得沧江书于海上,将来就我,已而果来,并妻孥三人,行李萧然,不满一室,犹有长物,则所抄申紫霞诗稿本也。”勿勿逃亡,别无他物,作为学者最珍贵的莫过于典籍和文稿了。金泽荣在《自志》中说:“……遇季直言曰,此身区区学殖,资于中国之圣人,所谓通于夫子,受罔极之恩者也。嗟乎,吾纵不能生于中国,独不可葬于中国乎!”张謇没有辜负老友,他同情金泽荣的不幸遭遇,并且敬重其人品,文品,不但热情地接待了金泽荣,并且为他作了长远的计划。张謇希望金泽荣任沪报社主笔,但他推辞说,“一个逃亡之人怎么敢和中国的士大夫们议论天下事呢!”张謇又安排他到通州翰墨林书局工作,携全家到南通定居。
金泽荣携家眷溯江而上去南通。他在《十月三日夜自上海小东门乘轮船入杨子江》诗中写道:“乘舟黄浦东,夜入万里之长江。平生闻名此始到,贪看形势早起开。船窗长庚芒角飞,落水依微远树罗。旗幢两涯牛马浩,难辨波涛万鼓声。……”金泽荣第一次在长江上旅行,他是历史学家,知道三国时魏蜀吴水军曾在长江上鏊战,当年威壮的水师如今已渺无印迹,江面上游弋 的是插着花花绿绿外国旗帜的轮船,中朝(韩)人民的共同遭遇令金泽荣感慨万端,“况今万国铁轮舰,凭陵来去如徒杠。诸君筹策将安出,庚子覆辙堪椎胸。请君唤取铜将军,来敲铁板写我大江东去词一腔。”八国联军的侵华,帝国主义列强的武力干涉,中朝(韩)民族共同遭受的包括日本在内的帝国主义的欺侮,令人感到椎胸般的痛苦,什么时侯中朝(韩)民族才能振兴富强、扬眉吐气,抵御外族侵略,高唱“大江东去”一抒胸怀呢!
金泽荣因编史需要返国取资料,第二次到上海,结识严复、郑孝胥
金泽荣因编史需要,1910年曾有一次返回祖国取资料的旅行。他在《自志》中说:“六十岁……去取书籍,以完吾史乎,遂行至上海,留候仁川直船,间至杭州观西湖,且交严复几道郑孝胥苏龛,甚欢,二人皆名士也。”金泽荣是怎样认识严复的,未见记载。严复日记二月二十四日(3月15日)记载:“信与南通州翰墨林李晓芙、金沧江、胡梓芳、侯毅,还其文集。”李晓芙,名祯,号苦李,浙江绍兴人,著名书画家,翰墨林书局经理;金沧江即金泽荣;胡梓方,江西铅山人;侯毅是江苏无锡人。胡、侯二人可能和金泽荣一起同在翰墨林供职,而侯毅则是严复的门生。侯向书局推荐严复,书局请严复译书都属情理中事。据《严复日记》记载,金泽荣在二月二十八日(3月19日)先到严府拜访,严以所译《原富》、《名学浅说》相赠,金也以诗文手稿呈严过目。严复日记闰二月初二日(3月23日)记,“阅金沧江手略及其诗文”,但“金泽荣未来”,原来可能约好来取手稿的。严复对金泽荣的诗颇赞赏,说“诗有佳者”,他看到金送他的3首诗,“谁将汉宋作经师,学术如今又转移”、“可笑骊黄时辈眼,欲将文笔掩歌诗”,对《天演论》的译成作了高度评价。严复第二天就写了《送朝鲜通政大夫金沧江泽荣回国》五律四首和之,他在日记中记:“作四律赠金沧江。”从诗中看,他们相互引为同志,“笔谈尽三纸,人意尚愔愔”(金不能操汉语,笔者注),尽管默默无声,却是心声交流,极为欢洽。严复对金泽荣修史的成就评价很高,“笔削精灵会,文章性命轻”,修史是“以史报国”。虽萍水相逢,却彼此赞赏对方的才华,“萍水论交地,艰难得此才。异同空李杜,词赋近邹枚”,严复认为金泽荣的文学造诣可比汉代的枚乘、邹阳,唐代的李白、杜甫。
大约是候船原因,金泽荣没有立即离开上海,在半个月后仍和严复有来往。《严复日记》记“闰二月十八日(4月8日),金泽荣来。”金泽荣从朝鲜返回到南通后又写了《寄严几道》七律三首,“一代真才惟汝在,古来知己与神通。春云万里沧溟路,怊怅那堪独向东”,称严复为一代真才,有幸相晤,相见恨晚,自己甚至不愿独自回朝鲜了。他在诗中还表示,严复的文章顺应时代潮流,是治疗时代弊病的醒世良药,而自己飘零通州,像屈原怀楚,无补于国,惟有和你严复晤面笔谈,朝暮同舟,才是最令他向往的。严复收到诗后,很快作了《和寄朝鲜金泽荣》,“世事了如春梦过,夜潮还与故乡通。新年归雁烦相语,浿水波寒莫更东”,“三闾泽畔真憔悴,未害能滋九畹兰”,“莫更是非论马指,从今不系是虚舟”。将胸中块垒消融到酒杯中去吧,江海本相通,清川江水寒,何须再渡呢,屈原放逐江南,还栽兰花自赏,古来圣贤皆寂寞,在通州翰墨林做做学问不也消遥自在么,句句情真,有宽慰有劝解更有挚友间的默契。
《严复日记》记事十分简略,却有5处记到金泽荣;严复也不以诗名家,写给金泽荣的却有7首。严复和金泽荣在上海分手后没有再见过面。1921年10月,金泽荣又到上海,其时严复已在福州家乡去世一个月了。
金泽荣这次在上海还结识了郑孝胥。金泽荣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一向尊崇苏轼。郑孝胥的诗在当时诗界众口传诵,卓为一家,而且他字苏堪,居所海藏楼又取意苏诗。金泽荣在诗中把苏堪比苏轼,“一炉香瓣拜苏仙,仰睨风流八百年”、“直欲去赊江上月,云帆侧挂到君边”,表达了对郑孝胥的钦慕。《郑孝胥日记》1909年12月3日记,“金泽荣自通州寄诗一首”,应是指这首诗。郑孝胥曾赠诗送金泽荣东航返国,“破碎山河剩断魂,脱身犹得客中原”、“如闻博浪椎能中,奋笔何辞溅血痕”,对金泽荣流亡中国、以文报国给予高度评价,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固然壮哉,但客居中原不忘危难中的祖国,冒险回乡搜集图籍,奋笔修史,报效国家,不也一样可圈可点吗!金泽荣在上海结识郑孝胥,写有“赠郑苏龛孝胥”一诗,“陈林严郑一时誉,知子珊珊仙骨清”,把郑孝胥和陈三立、林纾、严复并列,可见他对郑的推崇,如论文学成就,郑是有资格和以上几人并列,至于后来政治上的失节,则是另一回事了。金泽荣和郑孝胥一直保持着交往,1920年,金泽荣有“寄苏堪为文寿峰崔寄园乞字”诗,《郑孝胥日记》1920年5月9日记,“金泽荣之徒郑夏卿来访,持金代求联二合及诗文集一册。郑亦高丽人,今居霞飞路渔阳里”。金泽荣也是书法家,他的书法作品曾收入《中国名人金石书画》第一集,1924年由上海合群石印社出版,可见已享有相当声誉,他替友人向郑孝胥索字,说明他们交谊甚深和他对郑的书法的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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