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松江人 一对板烟斗

【类型】报纸
【作者】赵修慧
【简介】松江地处长江之滨、历史悠久、物产丰富、名人辈出,在松江图书馆内有一个现代名人展室,那里展出十位名人的事迹与照片。施蜇存伯伯和我父亲赵家璧也在其中。施蜇存伯伯祖籍杭州,但他七岁时全家迁居松江,在松江入的小学,所以他讲的是一口道地的松江话。父亲祖籍就是松江,但他十三岁就到上海市区求学,他的松江口音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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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地处长江之滨、历史悠久、物产丰富、名人辈出,在松江图书馆内有一个现代名人展室,那里展出十位名人的事迹与照片。施蜇存伯伯和我父亲赵家璧也在其中。

施蜇存伯伯祖籍杭州,但他七岁时全家迁居松江,在松江入的小学,所以他讲的是一口道地的松江话。父亲祖籍就是松江,但他十三岁就到上海市区求学,他的松江口音还没有施伯伯重呢!但他们两人交谈时,一定用地道的松江话。施伯伯比父亲长四岁,出道也比父亲早,当父亲在1932年从大学毕业,正式被聘为良友图书馆公司职员时,施伯伯已是大型文学月刊《现代》的主编,他为父亲介绍认识了许多文艺界的朋友,巴金就是他介绍给父亲认识的;他为父亲主编的《一角丛书》、《良友文学丛书》、《良友文库》送去《李师师》、《善女人行品》、《小珍集》三本小说;他向父亲提出:“像《新文学大系》这样一套大丛书,单单作品是不够的,前面应该有理论文章等的结集,而每集后面应加史料。”所以父亲常说“施蜇存是第一个提携我的作家。”他们两人都对欧美文学感兴趣,父亲为《现代》杂志撰稿共十三篇,大都是有关欧美文学的,《现代》杂志出版特大号《美国文学专号》时,父亲为它写第一篇《美国小说之成长》的长文,父亲的这些学习与研究成果,多少也受到施伯伯的影响和鼓励。

他们两人在事业上互相支持,在生活上也比较接近。他们既对欧美文学很感兴趣、自然对欧美的生活方式,也会去模仿和尝试。在三十年代,他们穿着西装作为自己的工作服,在交谈中常会夹带几个英语字段;他们喜欢喝咖啡、吃西餐;他们会一起去看进口电影、听交响音乐。这些爱好在当时虽显得前卫了一些,现今看来也极普遍,不必多提。最标新立異的是两个人都恋上了西方人才爱的板烟斗,但两位太太谁都没有站出制止。我妈妈还很喜欢闻板烟的香味。晚饭后一家人坐在起居室里,收音机里飘出悠扬的乐曲,昏暗的灯光下板烟斗发出忽闪忽闪的亮光,甜润的烟香沵散了整个房间,孩子们不吵不闹偎依在大人的怀里,修义的小嘴吸吮不停,伸出右手不断地摸弄妈妈的耳朵,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支持不住被抱到床上去了,我也不比他强,被奶奶牵着手,回卧室去睡觉,最后只留下爸爸和妈妈。爸爸抽烟后精神焕发拿出书来,或阅读或工作,妈妈陪着他直到夜深,吃过夜宵才去睡。板烟成了我们享受温馨家庭的芳醇点缀。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日本占领上海后,爸爸一个人到桂林去了。在后方他当然不可能再享受板烟的芳香。抗战胜利回到上海,他又抽板烟了,那时候我们已是学生,要做功课,再没有机会伴着他享受烟雾缭绕、烟香扑鼻的似睡非睡温馨夜晚。解放后他不得不改抽香烟,心里当然忘不了板烟的美味。直等到改革开放,落实政策,他才有可能买到上海卷烟厂生产的熊猫牌板烟丝,于是家里又飘荡起醇厚的烟香。八十年代后,外孙到德国留学,送给他名牌烟斗,马国亮又帮他用稿费在香港买英、美产的烟丝,他与板烟的情缘再也分不开了。

施伯伯也爱抽板烟,我原本并不知道。我复员后住在愚园路,离歧山村施伯伯家很近。每次父母到我家,吃过中午饭,总要向我请假,到施伯伯家去。他们一去就不想过来,有时到了晚饭时间,还得过去请。我心里虽有些不满意,但每次过去,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听到他们双方浓厚的乡音,就明白了他们友情的深笃,有时也会早些去陪他们坐上一会。

1984年大约是10月中下旬,爸爸给我打电话说,自己身体不太好,让我买一些水果,代表他去看望,才出院的施伯伯。晚上我拎了一串香蕉,从后门进去,施伯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见到我他就载上助听器,高兴地告诉我这是才发还给他的房间,朝南的,能晒到太阳。他知道的我是做医务工作的,对我说,他是看了报纸上的科普知识,发现自己有肠癌的早期症状,主动要求医生做肠镜,检查出病灶的,所以手术很成功,癌瘤切除澈底,不会复发的,只可惜位置太低,做了人工肛门,比较麻烦。说着他从抽屉中拿出各种换洗用品,有美国货、也有日本货,他分别介绍各自的优劣,好像我是专程来学习术后护理的。接着他一边起来拉开框门,一边对我说:“生了这种病,要自己珍惜身体,医生要我戒烟戒酒,我决心保命戒烟了。我这里有许多好烟丝都是从香港寄来的,还有一只真正名牌的烟斗,用了没有几次,放着不用太可惜了。只有家璧知道它们的价值,你把它们拿去交给你爸爸吧!”我有些惊讶“真没想到施伯伯,你也抽板烟!”他笑笑说:“当年我到你们松江老宅里,抱你的时候,和你爸爸两个已经是一对板烟斗了。”

爸爸晚年一边吸烟一边写回忆录,妈妈走后,他体力日渐衰弱,吸烟的时间却更多了,家里谁也管不了他。1997年3月12日,他走完自己的历程。爸爸逝世后,我曾拿了几张墓地的照片给施伯伯看,他那时听力几乎全失,他问我:“家璧是生什么病走的?”我在纸上写下“心力衰竭”四个字。他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没听说过呀!”我也不答理,我哪能告诉他真正的病原是“肺癌”呢?那天,我带了一些西式点心去,施伯伯说我现在不吃这些东西,对老年人健康无益。我现在每天吃些红枣,红枣和中,是个好东西。平时也不吃荤菜,到我觉得体力下降,才买只腣膀吃吃。施伯伯过了百岁生日才走,这与他的养生之道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