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忆萧红

【出版日期】2018-04-01
【类型】报纸
【作者】丁言昭
【简介】因要写关于萧红的文章,我翻阅了一些书报杂志,在不少文章中,有摘录梅林《忆萧红》的材料。我很想看看原文,但一直没找到。打听到梅林伯伯家的住址后,1979年12月的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建国东路一条弄堂里找到了梅林伯伯的家。他家在底楼,光线不太好。当时,梅林伯伯已经72岁了。1970年他在“五七干校”劳动
【全文】

因要写关于萧红的文章,我翻阅了一些书报杂志,在不少文章中,有摘录梅林《忆萧红》的材料。我很想看看原文,但一直没找到。打听到梅林伯伯家的住址后,1979年12月的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建国东路一条弄堂里找到了梅林伯伯的家。他家在底楼,光线不太好。当时,梅林伯伯已经72岁了。1970年他在“五七干校”劳动时,患有半身不遂的疾病,经过治疗有所好转。

我把来意说明后,梅林伯伯立即请老伴将书拿出来给我。封面上写着《梅林文集》,里面就有《忆萧红》一文,是1948年1月上海春明书店初版本。我到家即拿出稿纸和笔,将《忆萧红》全文抄录下来。过了几天我到建国东路还书,那天,梅林伯伯坐在靠窗的写字台旁,略胖的身体深深地埋在厚实的棉衣里,眼镜片在柔和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梅林伯伯姓张,广东人,说着口齿不甚清楚的普通话,他很有兴致的给我讲起了与萧红的交往点滴。

1934年夏天,梅林的朋友刘君在青岛接办《青岛晨报》,因为刘君长得胖,大家都称他刘胖子。由于此人虽然爱好文学,可是不会办报,就邀请梅林去当编辑。这样,梅林就离开生活三年的烟台来到青岛。那时,萧军和萧红也刚到青岛。萧军在报社当副刊主编,萧红主编《新女性周刊》,还专为报纸写稿。梅林认识萧红萧军后,他们互称:“三郎”、“悄吟”、“阿张”。

萧红生性活泼,为人真挚、坦白,梅林对她很尊敬。萧红和萧军生活很艰苦,萧红穿的都是旧衣服,经常穿布旗袍。在青岛期间,梅林从没见过做过一件新衣服,脚上穿的是一双后跟已磨去一半的黄皮鞋。

《青岛晨报》的社址靠近商业区,不在海边。那时,梅林住在报馆里,萧红和萧军住在观象一路一号,这是舒群夫妇预先为他们租好的房子。梅林从住处走到萧家,要走一刻钟光景。在他们住房附近有个日本领事馆,梅林每次经过那里,就想起日本侵占我东北三省的罪恶行径,心中非常反感。到萧家,总要愤愤地讲上一通。梅林常和两萧同去菜场买菜,回家做俄式的大菜汤。萧红用有柄的平底小锅烙油饼,这是她的保留节目和拿手作品,每次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饱餐一顿后,他们常常到大学山、栈桥、海滨公园、中山公园,水族馆逛荡,高兴起来拉开嗓门就唱“太阳起来又落山哪……”有时下海游泳。萧红不会游泳,站在齐胸深的浅滩里,捏着鼻子,闭着眼睛,沉到水底下,折腾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大声地问:“是不是我已经泅得很远了?”梅林瞧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说:“一点儿也没移动。”同时要她学萧军的样子,像球一样地水面上滚动。萧红看了看正在游泳的萧军后,说:“他那种样子也不行,毫无游泳法则,只任蛮劲,拖泥带水地瞎游一阵而已……我还用我自己的游法。”说完,她又捏着鼻子钻到水底下去了。

青岛有官办和私办的通讯社,私人办的通讯社,每天收听无线电后,就将消息记下来,和采访来稿件一起油印出来,送给各报馆选用和参考,以此来挣钱。有一次,萧红拿了支钢笔,在这种八开大的通讯稿背后,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头:披着长头发,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画完,萧红把笔一掷,说:“我最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梅林到青岛后,曾读过萧红发表在《青岛晨报》上的一篇小说《进城》,后来又读了《跋涉》,觉得清丽纤细,下笔大胆。当他把这种感觉告诉萧红后,她问:“啊,是这样吗?是不是女性气味很浓?”

“相当地。”梅林说,“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女性有她独特的视觉与感觉,除开思想而外,应该和男性不同的,并且应该尽可能发展女性底特点的,在她的作品里。”萧红觉得梅林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当她完成《生死场》后,就把原稿请梅林看看。

梅林以读者和朋友的身份发表点议论,他去还《生死场》原稿时,萧红问:“怎么样?阿张。”

“感觉还好,只是全部结构缺少有机的联系。”梅林坦率地说。

“我也这样感觉的。但到现在为止,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就让它这样罢。”萧红倒也不生气,爽朗地说。

梅林在20世纪20年代就参加了C.Y.即共产主义青年团,还坐过牢,所以在烟台当葡萄园管理员时,经常看左倾杂志,注意文艺战线上的论战。从杂志中,梅林知道鲁迅先生常去内山书店。梅林与两萧是好朋友,常常谈心,所以给鲁迅写信的事,他们也一起谈论过。梅林说:“你们只要写上海内山书店,树人收,鲁迅就能收到,直接写鲁迅先生不行。”那时候,梅林并不认识鲁迅,只是看了一些文章,觉得鲁迅先生就象圆规,青年们都向着他,写信给鲁迅,一定会得到他的指导。

荒岛书店是刘君接办《青岛晨报》以前办的,就设在去海滨花园的路上,靠近住宅区,山东大学的学生常去买书刊。书店的名字是梅林在烟台帮他取的,因为1928年梅林在吉隆坡搞学生工作时,曾经在许杰编的《枯岛》副刊(系《益群》报的文艺副刊)上写稿,由此想到青岛也是个进步文化比较荒凉的地方,何不取名荒岛书店。孙乐文是刘君的妻舅,也在书店工作。孙乐文在上海内山书店见过鲁迅,建议两萧可以用荒岛书店做通讯处。

1934年初秋,舒群夫妇先后被捕。10月初,《青岛晨报》一外勤记者,在报道一艘轮船的消息时,被人说是夸大了事实,要来抓他,于是就离开报社出走了。接着经理刘胖子也离去,报纸停办,最后只剩下梅林和两萧。面对这无人负责的报馆,他们仨也决定离开青岛去上海。临走前,梅林和萧红把报馆的两三副木板床及木凳,装在一架独轮车上,准备去拍卖。梅林对萧红说:“木床之类,我们还是不要吧?”萧红却很认真地说:“怎么不要,这至少可卖十块八块钱。”她睁大眼睛往四周看看,目光停留在门窗上,又说:“就是门窗能拆下来也好卖的。——管它呢。”萧红的性格就是这样爽朗、干脆。当然,他们后来并没有把门窗拆下来去卖掉。

1934年11月1日,梅林和两萧乘日本船“共同丸”,动身去上海。他们坐在底舱,迎面扑来一阵臭气难闻的味道,原来那是专门堆放咸鱼、粉条等杂物的货舱。他们一路上说笑着,啃着干粮,来到上海。

第二天,他们在外滩码头上了岸,马上在附近找了个廉价的小客栈,安顿好行李,然后分头去找房子和朋友。当天晚上,两萧就住在小客栈里。梅林到法租界的环龙路(今南昌路)找到少年时代的同学杨君,在那儿住了一宿。翌日,赶到小客栈去找两萧。到了小客栈,不见他们人影和行李,只见桌上有一张钢笔画的地图,梅林一眼就认出那是萧军画的。上边很详细地画了方向、路标、弄堂如何拐弯等。萧军进过讲武堂,对画地图很内行。这张地图梅林一直留着,作为纪念,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还有几张照片,一张是萧红和萧军的合影,他们肩并肩站在哈尔滨道里公园门口的照片,大约二寸大小;另一张是六寸的照片,萧军、罗烽、舒群三人站着的半身照。这两张照片,在1978年掀起的“萧红热”中重新出现,梅林也看到了,感到很欣慰。

那天,梅林拿着地形图,按上边标的线路,一路上问了好几个行人,终于找到他们的住处——拉都路(今襄阳南路)283号。这是个街面房子,楼下是一爿叫“永生泰”的小小文具店,门面只有三米宽,卖纸、笔、墨等。萧红和萧军住在二楼一间南北方向长形的大亭子间,东面有两扇窗,上楼可不经过店铺,从侧门直接上楼很方便。两萧先交了九元租金,并让二房东开张收据,以免到时赖掉不认账。因为他们在东北和青岛时,常听人说上海人“刁狡”、“门槛精”。

萧红和萧军在283号住了一个月不到,即搬到拉都路411弄22号二楼,那条弄堂又称复显坊。弄内总共有二十多幢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石库门房子,围墙比较矮。两萧住的22号,在弄堂右拐弯突出的角上,属北边最后一排,当年房主量地造房,最后一排房屋面积都比较狭小。283号这幢房子,既没有石库门(前门),只有后门,也没有天井。

为了了解这条弄堂的情况,我找了住在弄内20号的中学同学陈钧凯的父亲陈锡祺,陈先生出生于1913年,当时在上海铁路局上海东站工作,他给我介绍了一些情况。当年这里住的有看门人、查票员、巡捕房里的“包打听”(暗探),或者干其他不正当职业的。还有好几家白俄。鲁迅曾告诫过两萧:“万不可以跟他们说俄国话,否则怕他们会疑心你是留学生,招出麻烦来。他们之中,以告密为生的人们很不少。”(1934年11月20日鲁迅致萧红、萧军信)

当时拉都路已属于上海市区法租界西南角的边沿,房屋稀少,夹着荒地,菜园和坟墩,路上行人极少,显得荒凉。马路朝西的半边是煤屑路,东半边是柏油路,没有公共汽车。在法租界内行驶的22路公共汽车,本身是紫红色的,俗称“红汽车”,只通到逸园跑狗场(今文化广场),直到1939年左右才通到襄阳南路。

梅林在上海没什么亲戚,所以也没什么地方可以串门,他就经常到两萧家去,好在走过去也不远。他从环龙路右拐,沿着拉都路朝南,穿过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就可以到他们家。

他们有时上街逛马路,有时在家写作,有时三人一起走出弄堂往南走,有一条小马路(今建国西路),是用小石子铺成,高低不平,有些小工厂。道上有卖菜的,他们就买些卷心菜、洋山芋等,回来做罗宋汤,洒点花椒。萧红则在木柄平底小锅上做烙饼,大家吃过以后,再进行工作。生活是很艰苦,但很愉快。

后来,我把梅林伯伯的几次谈话整理成文,投寄给《东北现代文学史料》,不久刊登在1980年4月出版的第二辑上。我收到杂志后,立即去看望梅林伯伯,他特别高兴。

梅林伯伯生于1908年,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相当活跃的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婴》《乔英》《疯狂》《敬老会》,报告文学《烟台烽火》及《梅林文集》,他更是文学界尽责的组织工作者。梅林从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到上海,一直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文协)的秘书。那时老舍以文协总务部主任的名义主持会务时,处理文协日常事务的就是梅林,老舍戏称他为“咱们的大管家”。

1955年梅林莫名其妙地株连入胡风案,关了一年多,分配到由新文艺出版社分出来的古典文学出版社。他本来话就不多,经过1955年的折腾后更沉默了。他的好友何满子评价他:“梅林为人正直,朴素和老实。他的文字亦如其人,没有矫揉作态的花哨,但不乏潜藏的激情。”(何满子:《琐忆梅林》,载2004年3月出版《世纪》2004年2期)

我最后一次见到梅林伯伯,是1986年7月的一天,我和上海教育出版社的周忠麟一起到华东医院去看望他,顺便想问问是否愿意把他与妻子的通信给我一封。在这之前,我已征得他爱人的同意,答应给我,但她表示一定要得到丈夫的同意。当时我正和周忠麟、陈思和,商量编一本《写给爱人的信——中国现代作家家书集》,那时,已收集到丁玲致陈明、朱雯致罗洪、王西彦致周雯等。可惜梅林没有同意。我本来想,过几天去时,再与他商量商量,谁知道,没过几天,我在1986年8月2日《解放日报》3版上,读到一则消息:《梅林同志逝世》,“原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古籍出版社离休干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梅林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86年7月29日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79岁。”

现在留在我手头的除了与他的合影外,还有一张萧红纪念卡,上面写道:“萧红的创作道路是宽广康庄的。萧红的生活道路是坎坷不平备受折磨的。1982年2月6日”。这天恰巧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