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兰芳与尹福康的一张合影说起

【类型】报纸
【作者】赵修慧
【简介】        梅兰芳先生是蜚声海内外的京剧表演名家,他的剧照、他与名人的合影、他与家人的合影可以找到许多,但与圈外人的合影却极少看到。我有一张上海摄影协会副主席,尹福康先生与梅先生的合影,照片底部尹老师还签了名,那就更显珍贵了。照片上梅先生穿着便服的,微微地侧着头,神采奕奕、笑容可掬,边上的尹老师
【全文】

        梅兰芳先生是蜚声海内外的京剧表演名家,他的剧照、他与名人的合影、他与家人的合影可以找到许多,但与圈外人的合影却极少看到。我有一张上海摄影协会副主席,尹福康先生与梅先生的合影,照片底部尹老师还签了名,那就更显珍贵了。照片上梅先生穿着便服的,微微地侧着头,神采奕奕、笑容可掬,边上的尹老师看上去还是一个小青年呢!照片摄于1956311,是梅先生应尹福康的要求在南京AB大楼院内拍的。因为照片与我的父亲赵家璧有些关系,尹老师才慎重地送我留念。

       尹福康1927年在南京出生,其父尹宝森喜欢书法篆刻,在瞻园路上开了一家,占地仅10 平方米的“松月轩”刻印社,小有名气,曾为中山陵无梁殿刻过石碑,也为一些民国名人制过印章。然而,这位技艺高超的父亲却无力让孩子进入正规的小学上学。1942年,当尹福康十五岁时,父亲就托人介绍他到“美丰”照相馆当学徒。老板非常严厉,稍有闪失,拳打脚踢,毫不顾惜,有一次老板一巴掌刷来,小福康鼻子流血,染红了整整一件背心。学徒的生活虽然清苦,摄影艺术的魅力却让他神往。也许是从小看懂了父亲的书法与篆刻,让幼小的福康有着过人的艺术领悟力,等到三年满师时,他已掌握了从摄影到暗房的一切操作技能,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得力伙计。于是,老板让他担负起照相馆最主要的肖像摄影工作。19494月南京解放,老板打出了“欢迎解放军来照相”的标语,一时店堂里挤满了解放军,按快门按得小尹手都发酸了。解放军中有一位名叫吴嘉文的,原来是尹福康的师弟,他早已参加革命,在新华社摄影记者邹健东手下工作,得知《华东画报》社在招聘人材,便极力推荐师兄去应试。不久,极具摄影天赋的尹福康被画报社录取,成为解放军的文职人员,他高兴地穿上了统一的制服,过起供给制的生活,从此在他面前展开了一条以摄影为职业的康庄大道。

        同年5月,上海解放了,尹福康随《华东画报》社进驻上海,他背着相机下工厂、到农田,记录下一幅幅新上海的风貌人情,呈现在画报中。1952 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华东画报》社合并入出版社,尹福康也成为出版社员工,直到离休。     

我的父亲赵家璧,解放前在上海办晨光出版公司,主要出版文艺类图书。解放后他根据当时的形势,在1950年创意,用新闻摄影图片加文字说明编辑出版《开国大典》、《英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等小型画册,获得工农群众的喜爱。此后四年中,又陆续编辑出版了《新中国画库》、《苏联画厍》、《人民民主国家画厍》等摄影画册140种,均得到很好的社会效应和经济效益。1954年全国进行私营企业改造,晨光出版公司合并入新美术出版社,他本人被调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任副总编辑。那时的社领导是吕蒙、布凤友两位共产党员,他们都很尊重赵家璧,请他筹建摄影编辑室并兼任摄影编辑室主任,并将尹福康调入摄影编辑室协助他的工作。赵家璧脱下资本家的帽子后,心情非常舒畅,决心为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做贡献。他将原晨光出版公司的编辑、组稿方法带了过来,编辑出版《人民中国画库》、《中苏友好画库》和《苏联十六个加盟共和国》等摄影画册。那时毛主席号召“一定要把淮河治好”。赵家璧主任亲自带着尹福康、潘世聪等摄影和编辑人员,到苏北、皖北工地拍摄、采访,回沪后编选出版了一本精装的《新中国水利建设》摄影集,向世界宣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丰硕成果。不久,他又提出编辑一套《人物传记摄影画册》的计划,他对同事们说:“这套书一定要站得起来”也就是说一定要“独树一格”并能“永存史册”,因此他们选用最精美的照片并聘请文学专家来撰写说明文字,第一本出版的是赵自编写的《革命烈士王孝和》,接着出版了《高尔基画传》、《契可夫画传》等四本。巴金、靳以、梅兰芳、丰子恺、张乐平、赵丹、王丹凤等国内名人画传也列入了他们的编辑计划。正在此时,得悉梅兰芳应故乡人民的要求,将在南京人民会堂举行公演,演出八大经典剧目,时间长达半月之久。赵家璧立即设法取得了梅先生的同意,派尹福康带着最好的相机去南京拍摄。梅先生此时已年届花甲,名扬天下,才举行过舞台生涯50周年纪念活动、又拍摄了电影《梅兰芳舞台艺术》,5月将率团访日,国内国外的活动应接不暇,他能接受出版社的要求配合拍摄真是出版社的大幸。画传摄影师尹福康接受任务后,既欣喜天施良机,此生有缘去为梅先生拍摄;又担心舞台表演瞬息万变,自己能否把大师千姿百态的形象定格在胶片上?他也害怕即使用了昂贵的进口科达牌135°的黑白负片,把光圈调到最大,速度也不够快呀,图形会“虚”掉吗?他更担心这样一位世界级的名演员,会颐指气使让自己无所适从,完不成任务吗?

尹福康一行到南京后下榻在梅兰芳先生同一个宾馆内,第一次去见梅先生时,他心中忐忑不安,但见先生没有一点架子,说起话来细声慢语的,开口就问他们有什么拍摄要求,还说:“必要时可以在演出结束后,给你们补拍几张。”梅先生如此的体贴大度让小尹立即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此后半个月,他每场都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座位上,手里拿着当时最高级的德国徕卡相机和50毫米标准镜头,面前放着三角架,闪光灯,目不转睛地观看着台上的演出,敏捷地抓捕先生每一个优美的身段,每一瞬传神的目光。半个月中,尹福康反复观看了梅先生的八部经典名剧,拍了约两千张黑白照片,虞姬舞剑就有30张。任务结束时,尹福康心头涌起一种依依惜别的感情,大胆地向梅先生提出,希望与他合影留念,梅先生爽快地说:“就在园子里拍吧!”于是,留下了这张难忘的照片。

熟料,尹福康回上海后反右运动席卷全国,摄影编辑室的负责人赵家璧,首当其冲,被靠边停职,他经受不了这种精神打击,不久就病了,随之调离上海美术出版社,《人物传记摄影画册》丛书也就此停止出版。尹福康只能把底片冲洗出来后,放到出版社的柜橱中,等待重见天日的时机。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批批的红卫兵到出版社“造反”,他们“澈底的革命精神”更让尹福康心神不安,珍贵底片如果被他们发现,就只有“澈底消灭”的下场了。左思右想后,他趁同事们不注意时,偷偷地把底片转移到自己办公室桌的抽屉中存放。待到1987年,退休的前一天。他居然又大胆地决定把底片转移到自己家里保存,因为他相信,梅先生是我国戏剧史上空前绝后的大师,她的戏剧图像是国之瑰宝,是无法复制的。为了让这历史文化的精华能传承下去,他坚定的对自己说“再大的风险我也承担了!”。

上海的梅雨季节,湿气重得墙上地上都会凝起水珠,他家住一楼,状况更是严重。每年雨季过后,尹老师总会马上在阳光下细心地、一张张的吹干底片、查看图像。眼看底片的健康状况是一年不如一年,他心里的担忧也一年重于一年。他看到国内的政治形势逐渐好转,1987年泰州的购糧票上出现了梅兰芳纪念馆前的亭子;1988年邮局出版了梅兰芳小型张年历片;但这些底片还是无人问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星移斗转、光阴似箭,不觉到了2002年,他已到七十五周岁的高龄,家里的住房又要大修,此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一将这批剧照底片无偿捐献给上海历史博物馆,让它们住进防蛀、防霉、防鼠、防盗的高级房舍,等待再生的时机。他相信“天总会晴,金子总会发光”。果然,不出所料,2009年这批照片以《梅韻兰芳一一梅兰芳八大经典剧目写真》为题,由中国戏剧学院戏文系主任谢伯梁主编,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得书后,他马上送我一本,除了签名外,在新书的扉页上,加贴了一张他与梅先生的合影。他对我说:“赵先生是此书的策划人,五十三年后,终得问世,首先要感谢他!”

近日我去尹老师家,他高兴地拿出一叠连环画册给我看。都是些五十年代出版的小册子,每一本的封底都印有,摄影:尹福康,五个醒目的大字,显然是他的珍藏。这几本小书是他孙媳近日才从网上买下送来的。其中有:昆曲《十五贯》、越剧《血手印》、《骄凤傲凰》、《五姑娘》、《尤女》、《玉鹅恋》《蛟龙扇》,话剧《孙中山与宋庆龄》、《无事生非》;婺剧《西施泪》等。我知道,当年美术出版社的摄影编辑室曾摄制出版了一套剧影连环画,前后共计有338种,其中除电影、话剧、京剧、沪剧、越剧等大剧种外,还有甬剧、淮剧、闽剧、粤剧、川剧等地方剧种,就是邵阳花鼓戏、泉州高甲戏等小剧种也给拍摄出版了。据老同事统计,这些画册中,有52种是尹老师拍摄的。我想,如果这338套剧照也能像梅兰芳的照片一样重新出版,对研究、借鉴、和传存近代戏剧,一定会很有价值。但是,尹老师告诉我,出版社摄影师拍摄的底版,原来都存放在一只大立柜中,有一位同仁负责登记造册,文革结束后来了一位新领导,这个领导指示说:“大楼要修缮,这柜中的底片没有价值,将它统统烧毁吧!”开始时,下属用火烧,烟气太大,后来干脆丢进垃圾箱。负责保管的老同事谈起此事心痛如绞,老泪纵横。尹老师讲到此事,也禁不住,含泪感叹:“真是文化罪犯呀!”

我与尹老师认识,是在2007年2月28日。那天应我们姐弟的要求,原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老同志,在上海新闻出版局老干部活动室,向我们回忆和讲述,家父赵家璧在出版社的一些故事,因为次年就是家父百年纪念。尹老师在会上讲得不多,但语言纯朴,充满对前辈的思念之情。会后不久他得到了一份,1952年至1987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摄影读物目录,他将其中60年前的部份复印后寄给我,一年后,他又得到一份更完整的目录,再去复印了一份给我。依靠这些宝贵的资料,和老同志的介绍我才了解父亲在摄影编辑方面的成就,写下了《一人爱好摄影的编辑家》,让我对尹老师心存感激之情。让我更为感动的是,尹老师经过自己几十年的求索和奋斗,从一个热爱摄影的青年,成长为多次获奖的著名摄影家、编辑家,被推选到上海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的高位,但他对曾经是上级和老师的赵家璧,始终怀聚着一颗敬爱之心,在自己的文章中常常提到父亲的作用,而且爱屋及乌,常把自己编辑的书籍,寄给我学习。他寄我《梅韻兰芳》后,还把梅先生的剧照制成水晶版的相框送我,让我可放在桌上时时欣赏。我深感他的摄影作品美,他的心灵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