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报纸
【作者】孔海珠
【简介】 那天清晨,从广播里意外地听到王元化先生过世的恶耗,虽这不幸迟早要发生,仍然感到莫名的痛楚和失落。四月三十日,参加了贾植芳先生追悼会的第二天,我约妹妹明珠一同去瑞金医院探望已经病很重的王元化先生,不能再拖延了。贾先生匆匆忙忙地走,我还没有准备,甚至还没有到他的病塌前问候,对自己的拖沓后悔无及。但是
【全文】
那天清晨,从广播里意外地听到王元化先生过世的恶耗,虽这不幸迟早要发生,仍然感到莫名的痛楚和失落。
四月三十日,参加了贾植芳先生追悼会的第二天,我约妹妹明珠一同去瑞金医院探望已经病很重的王元化先生,不能再拖延了。贾先生匆匆忙忙地走,我还没有准备,甚至还没有到他的病塌前问候,对自己的拖沓后悔无及。但是,当看到躺在病床上虚弱的王叔叔,呶呶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还是明珠机灵,说了一套宽慰的话,我一直在旁点头,心里觉着很虚。事过十天,王叔叔撒手人寰。
痛惜之余,一切过往,在脑海影现,历历在目……
初次识荆
第一次见到他在文学研究所的会议上,那时,姜彬、王道乾是所长,经常邀请学术界名流来所做报告,让我们学子增加见闻,并有识荆之机会。王元化先生很儒雅,学者风度,说话音量不大,慢慢的,很谦和,见解却抛地有声,很受大家欢迎。
后来有一次,由一位同事带路,去他在长乐路的家,摸上楼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躺在屋子中央的大床上,说腰肌有病不能起身,连看书写字也在床上。原来,正巧在病休。当他得知我是孔另境的女儿,他说和我父亲曾同在新文艺出版社一起工作过。他保存着上海作家协会最早的一张集体照片,有一次向我指认,这是你父亲。真是不易!因他指认了,我才细辨明白。后来知道,他对我父亲很了解,连四十年代在上海,父亲与林淡秋、蒋天佐、钟望阳等人的交谊情况,都能数出一二。更知道父亲在“孤岛”时期的操守和表现。
记得有一次,他提议文学所访问钟望阳,请钟望阳谈谈四十年代上海地下党文委的情况,点名要我也加入。他的理由是,谈话录音,要有熟悉的人在边上搭腔,能引发他的回忆。由他带领,去敲钟望阳家的门,当钟伯伯开门时,见到有我时说,“哦!你也来了。”他就开心地笑了。从这些时候起,我称他“王叔叔”,每年过年去电话问候一声,算是执小辈之礼。
于伶的拐杖
因为搞于伶研究的关系,从1978年起,经常走访于老的家,在他家曾多次碰到王元化;于老宴请,王叔叔总在座,记得有一次在席间他大谈中国足球,头头是道,差不多由他包了“全场”。在纪念于伶创作生涯六十年的座谈会上,他发言的题目是《说不尽的于伶》,侃侃而谈,条析分明。留下很深印象。后来,于伶对我说,王元化是搞莎士比亚研究的学者,起用这样的题目,他实不敢当。
他们相知久远。我曾在民国时期的旧报纸《大晚报》上查到他化名“洛蚀文”,评点于伶剧作的文章。我把文章收在编著的《于伶研究专集》中,并上门呈教时,他说,不止这一篇,他还写过其它。当我紧追线索时,他又推托,认为是少时之作,不想留存。现在想来是我犯了傻,听任流失,很是可惜。
于伶老去世后,于伶夫人柏李,把于伶平时用的拐杖送给了王元化。那天,在庆余别墅,他坐椅边上放着一根“司的克”。王叔叔问我,你认识它吗?
慈祥又严厉
其实,我有些怕他。有一次,听我同事讲,他们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有交情,知道这位同事对资料的爱好,三十多年后,这位同事仍然去看他,王元化严厉地批评他,“怎么些年来你没有长进,仍写些豆腐干文章。”说得这位同事毫无顏面。我宽慰他,这是王先生关心你!当然,我也害怕哪一天也会受到批评。
好在他倒是很看得起我,表扬我为茅盾、于伶做了不少资料工作,发挖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史料。知道鲁迅为我父亲编就的《现代作家书简》写过序,问起我续编的情况,介绍他收藏的书信全部捐给上海档案馆,我需要的话可以去查阅。当我呈上刚编就的一本文史钩沉方面的散文集目录,请他指点时,他说,有些文章在《绿土》上见过。我惊奇地叫出来,你也看虹口区图书馆的内部小报?他说每期寄过来总翻一翻。他看重小报上第一手史料的披露,称赞这份报纸。他对我的目录编排提出建议,还说,由他来题写书名,现在的书名太长,拟浓缩用《聚散旧事》。并鼓励我继续写作上海文坛旧事,记录老学者的人事学问,“有读者喜欢看的”。我记住了这句话。
有人说,他的题签为我这书小本增添了“重量”。一点不假。
题写孔另境纪念馆馆名
这件事说起来至今很过意不去。2006年秋,家乡乌镇筹建孔另境的纪念馆,由谁来题写馆名?家乡人提出由我这个长女去物色人选,想来想去请书法家写不妥,还是请文化人比较好。那天,我约妹妹明珠一同去看望王元化叔叔,知道他病情已有所稳定。我们商量一切看情况再说。
没有料想,说起此事,王叔叔主动提出:“我来提写馆名”。吩咐在旁的蓝云女士摆开桌子,拿出笔墨,当场书写。顿时,我们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起。父亲生前一直受批判,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礼遇!我想王叔叔看重的是我父亲的正直和坦荡。
只见他勉强起身,认真提笔书写,横条的、竖写的,各写了好几张大字,已经挥汗如雨。蓝云在旁拖纸、吸墨、盖印,忙了好一阵子。在旁观看的过程中,我们几次哽咽难言,又几次自责太冒失。从这次书写后,他再也没有提笔写大字。事后才知道,为防止癌细胞扩散,他注射的一种药剂有明显的副作用,就是动则出大汗。那天,他的心意,他消耗的体力,他擦拭汗水的情景,永远令我们难以忘怀。
次年,纪念馆开馆时,王叔叔请蓝云代表出席了开馆仪式,并送了花篮。这样的深情隆谊,小辈我终生铭感在心。
最后的感动
戊子年初一,照例电话拜年,接线的同志说他住院了,告诉我医院的电话,我想太麻烦,打搅不好。问候拖了下来,一次电话蓝云女士,才知王叔叔病情加重。我要求探望,时间不会太长。约好妹妹明珠,带了花蓝。心里想希望不是最后一面!
经常处于昏睡的他被叫醒,他说,来了,我没力气说话。我们看着很难过,只见他在雪白的枕头上垫有一块兰印花布,这是精心挑选的枕巾,看着很舒服。让坐后,他姐姐柱着拐杖来探视,刚坐下,王叔叔关照身边的蓝云:“给他们介绍一下”。哦,这时还保持一贯的绅士气度!尊重来客,仅管是小辈。这是我第一次见长他三岁的姐姐,很健朗,每天过来陪伴弟弟,温柔地关注他的呼吸状况。我说,王叔叔脸好像胖了。“是肿”,王叔叔解释说。我们不想让他多说话,默默地在旁坐着。
过一会儿,他有了动静,唤身边的人,打电话给报社,还要自己讲话。对着话筒,“喂”了一下,气力实在不够,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蓝云接过话筒作传话,他才安心。原来,年初时,他身体状况尚可,曾接待了一位海外学者,他们的谈话被整理后发表了上半部分,还有一部分尚未发表。这是他最后的学术谈话。他身体虽然很虚弱,思维一直很清晰,心里始终关心学术,渴望自己的思想为大家了解。
明珠按下了照相机快门,记录了这一时刻的感动!
如今,他安祥地走了,不要抢救,不要…… 终年8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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