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眼中的布莱克

【类型】报纸
【作者】叶嘉新
【简介】拙文《威廉·布莱克诗歌翻译在中国》杀青后,即发现有一个重大遗漏。在中国百年“莎译”事业中翻译、出版了最为完备,最具系统的《莎士比亚全集》的译界先贤梁实秋先生也曾为译介布莱克做出过贡献。1927年8月12日是英国大诗人布莱克的百年祭日。《小说月报》、《语丝》、《文学周报》等诸多刊物都纷纷发表纪念文章。
【全文】

拙文《威廉·布莱克诗歌翻译在中国》杀青后,即发现有一个重大遗漏。在中国百年“莎译”事业中翻译、出版了最为完备,最具系统的《莎士比亚全集》的译界先贤梁实秋先生也曾为译介布莱克做出过贡献。

1927年8月12日是英国大诗人布莱克的百年祭日。《小说月报》、《语丝》、《文学周报》等诸多刊物都纷纷发表纪念文章。9月5日,上海的《泰晤士报》也刊发一篇来自英伦的电讯,报道了英国纪念布莱克的情况。梁实秋读了这篇电讯后随即写了《诗人勃雷克—一百周年纪念》一文,以此来纪念他“平夙喜欢研究”的这位英国革命浪漫主义诗歌的伟大先驱。梁氏后来将此文收入1928年5月新月书店初版的《文学的纪律》一书。是文着重对布莱克“诗里的幻想”和“诗里的图画”这两点谈了自己的看法。对于布莱克诗中的幻想,梁实秋认为:“勃雷克是个孩子。并且还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孩子。”“勃雷克的诗便是儿童的眼睛对于宇宙万物的观察。他所看见的不是千形万状的生活,不是复杂躲闪的人性,乃是长着小翅膀的小天使,乃是摇曳生姿的美貌的神仙,乃是有头无脚有脚无头的恶魔鬼。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看见了,于是乎,他是疯子;我们想得到的,他竟说得出,于是乎我们没法子只好叫他做诗人了。”“勃雷克的幻想总算是丰富强健极了。……但是说句唐突的话,勃雷克的想象的质地,不是纯正的冲和的,而是怪异的病态的。”“勃雷克看见的东西,我们在生热病的时候也可以看得见。病态的幻想,新鲜是新鲜的,但究竟是病态的。”对于布莱克的“诗里的图画”,梁实秋则又说:“有诗才的人,同时兼擅绘事,永远是一件危险的事。危险,因为他容易把图画混到诗里去,生吞活剥的搬到诗里去。”“勃雷克的图画成分,不但是多,而且是怪丽,带着浓馥的中古时代的色彩。……勃雷克在这一点,真不愧是浪漫的先驱。”在文章最后,梁实秋强调指出:“我们五体投地的佩服他的天才,但是要十分的惋惜他没能把他的不羁的幻想加以纪律,没能把他的繁丽怪僻的图画的成分加以剪裁。”看得出,梁氏对布莱克“诗里的幻想”和“诗里的图画”是颇有微词的。但梁氏是一位一贯坚持理性、秩序、节制的古典主义文学观的批评家。在《文学的纪律》一文中,他多次强调指出——

※文学里可以不要规律,但是不能不要标准。从事于文学事业的人,对于这个标准要发生一种相当的关系,那便是文学的纪律的问题。

※文学的活动是有纪律的,有标准的,有节制的。

※所谓节制的力量,就是以理性驾驭情感,以理性节制想象。

※情感不是一定该被诅咒的,伟大的文学者所该致力的是怎样把情感放在理性的缰绳之下。文学的效用不在激发读者的热忱,而在引起读者的情绪之后,予以和平的宁静的沉思的一种舒适的感觉。

当我们明白了梁实秋的文学观,也就不难理解他在对布莱克审美接受过程中的“颇有微词”。因为梁实秋强调的是文学想象力的限度。

有意思的是,梁实秋在《诗人勃雷克》一文中还原文引录了布莱克那首有名的《天真的预示》,且还译成了中文。他的译诗是这样的:“一粒沙砾里看出世界,/一朵野花里看出了天;/手掌里握着无穷,/一小时里藏着久永。”与周作人、田汉、梁宗岱等人的译诗相比,梁实秋的译诗又自有一种风貌。

“平夙喜欢研究”布莱克的梁实秋先生晚年居台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应友人蔡文甫邀约,为《中华日报》的副刊撰稿,开辟《四宜轩杂记》专栏,专门发表读书札记一类文字。“四宜轩”乃北京中山公园一处景点。梁实秋早岁在清华园求学时,常与友人在此啜茗谈心。其专栏名蕴藏着梁实秋先生萦怀故园的殷殷情意。梁实秋在《四宜轩杂记》这一专栏共发表读书札记六十余篇,其中一篇题为《扫烟囱的孩子》。布莱克写过两首《扫烟囱的孩子》,一首见《天真之歌》,一首见《经验之歌》。布莱克的诗往往是成双并对的,题目虽同,却显然有着深浅不同的看法。“扫烟囱的孩子”是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引起注意的英国社会问题之一。梁实秋这篇读书札记让人们了解到英国十八世纪晚期至十九世纪初期所谓“扫烟囱的”是怎样一种人以及他们生活在怎样的境况里。《天真之歌》里那首《扫烟囱的孩子》,写孩子心中有着天真美好的幻想——只要乖乖听话“尽职”,好日子总会到来;而在《经验之歌》里,幻想破灭了,只留下沉痛的控诉。在文章里,梁实秋指出:“勃雷克富于幻想,且多神秘色彩,但是他也有现实的一面,对社会上不公道的事情不惜痛加讽刺。两首《扫烟囱的孩子》便是很著名的一例。”“勃雷克的两首诗就是在为这一群不幸者呼吁改善待遇声中写的,其人道主义的精神与讽刺的手法是很感人的。”为了加深读者的现场感,梁实秋先生还特地将两首《扫烟囱的孩子》译成了中文——

          (一)

    母新死时我还年纪小,

    我父亲就把我卖掉了,

    那时我还不会喊“扫!扫!扫!”

    于是我给你们扫烟囱,在烟灰上睡觉。

 

    那是陶姆·达克尔,头发卷得像

    羊背上的毛,剃头那天他哭了;我对他讲

    “住声,陶姆!不要紧,你头上剃光,

    烟灰就会不会把你的白发弄脏。”

 

    于是他止哭,就在那天晚上

    陶姆睡后梦见奇怪的景象!

    狄克,周,奈德,杰克,成千扫烟囱的,

    都被关闭在一具黑棺材里。

 

    来了一位天使,手持一把闪亮的钥匙

    他打开棺材,把他们全部开释;

    他们欢乐跳跃的走下绿色平原,

    在河里洗澡,在阳光下取暖。

 

    一身赤裸白净,口袋丢在一旁,

    他们跳上云端,在风中徜徉;

    天使告诉陶姆,如果他是乖小孩,

    上帝是他父亲,永不缺乏愉快。

 

    陶姆醒了;我们在黑暗朦胧中,

    提起口袋扫把开始去做工。

    虽然清晨寒冷,陶姆快乐暖和,

    所以人只要尽责,不用怕灾祸。

          (二)

    雪中一个小小的黑东西,

    喊着“扫!扫!”音调惨兮兮!

    “你的爸爸妈妈呢?你说呀!”

    “他们双双到教堂祈祷去啦。”

 

    “因为我在荒原上很快乐,

    大雪霏霏之中还露着微笑,

    他们给我穿上一身黑衣服,

    教我唱出悲伤的音调。”

 

    “因为我快乐,又舞又唱,

    他们以为没有给我什么损伤,

    所以去赞美上帝,牧师和国王,

    把我们的苦难看成了天堂。”

梁实秋是我国英国文学翻译界的巨擘。虽然他在文中自谦两首诗为“粗译”,但他的极端口语化极端孩子口吻的译诗与梁宗岱、袁可嘉、杨苡等译家所译的布莱克诗歌放在一起,可谓相映生辉。

译毕两首《扫烟囱的孩子》以后,梁实秋先生为这篇读书札记写下了如下结语——

  前一首末行是反语,所谓“尽职”,尽什么职?无非是一年到头钻进黑棺材一般的烟  囱里去做苦工而已。所谓“灾祸”,什么灾祸?无非是临阵怯场受师傅的酷刑而已,后一首好像是更深刻一些,写教堂和信教的人士之虚伪冷酷。在勃雷克之后,查尔斯·兰姆有一篇文章《赞美扫烟囱的人》,陶玛斯·胡德也写过一篇《扫烟囱者的怨诉》,都是文情并茂,但究不及勃雷克的这两首诗之要言不凡。

梁实秋对于布莱克虽说“平夙喜欢研究”,但他似乎没有专门译述过布莱克的诗,只是在写读书札记一类文字时才偶尔涉及。梁氏一贯主张:“文学批评即是文学判断。”梁实秋的这类文字不故作高深,亦不文晦词涩,自说自话,卓尔不群。他一生到老始终是一位坚持理性、秩序、节制的古典主义文学观,严守“文学的纪律”的批评家。我们分明可以从《诗人勃雷克》、《扫烟囱的孩子》两篇文字以及《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偏见集》、《梁实秋札记》等几本书中与作者一起分享到“阅读的体验,批评的睿智和人文精神的光斑。”(陈子善语)